长乐宫中下雪了。
这消息跑的很快。整个皇都,整个皇宫,偏偏只有长乐宫在落雪。
长乐宫是皇宫里最大的宫园,主殿是女帝的寝殿,分内外,内殿是女帝歇息的地方,外面又有藏书阁,两个偏殿,主殿后边是偌大的花园,包揽整个长乐宫的后院。
秦轻月在这藏书阁中,第二次受到惊吓。
除了方才宗政莲发飙的那一次,这一次,则是宗政莲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是一定要女帝收下宗政家在东郊势力的兵符。
这算是什么天下掉馅儿饼的烂好事!
秦轻月瞅着那块木制方形小兵符,心说你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啊。这是什么场合?长乐宫毫无保密性可言的藏书阁啊。
只要柏侯奚想知道,宗政莲今日送兵符给她的事情他立马就可以知道。
所以,你这不是害我的吗。我敢要吗。要了之后我凭着这一分兵力怎么抗衡柏侯奚手上的两分?何况古云之现在还是个待定因素呢。如果他成了自己人,他的就是她的。如果成了君家的乘龙快婿,他那一分连柏侯奚都拿不到。就算是这样,她也还是敌不过他。
在没有准实力的保证下,她宁愿一分都不要。
“你为什么要把这东西给朕?”秦轻月蹙着眉,秀指未抬,脸上没有半分动摇。
宗政莲显然是一愣,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秦轻月觉得无法回答:“因为,亚莲觉得要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女帝呀。”
所以落雪。所以将这可保整个宗政家族活命的东西眼睛都不眨的拿出来给明元女帝吗。
盯着他认真的眸子细细的看。
从一开始觉得他好看到后觉得他不简单,再到现在觉得他是否心思太过简单。
“可是,这可是你们宗政家的保命符。你若给了朕,你的家族该怎么办?”秦轻月不信这看似单纯无比的甜言蜜语,身为世家子弟,又怎会少的了家族重担?况且,宗政家送他进宫侍奉女帝,要的,不就是家族利益吗?
好一阵,宗政莲都没有答话。他看着窗外的落雪,一时之间,满眼的凋敝荒凉,那种略带了绝望情绪的眼神,直叫秦轻月怀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之中,皆是兀自盯着窗外的落雪。
那雪该是多么的逍遥自在,又是多么的可悲可叹。
看似可以随处飘零,实际上却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法选择降落的地点。
便如她的魂灵一般,借尸还魂,那么的突然,又那么的顺理成章,毫不给她选择的机会,是哪里,便是哪里了。是这里,她就是明元女帝。是别处的话,谁又能知道会是怎样呢?谁又能知道,会不会比现在更好呢。
外面在飘着雪,秦轻月的心跟着生出一种悲凉感,为何命运要如这飘雪一般,不是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是握在他人手中呢。
“若女帝可以强大,又焉能没有宗政家的一家平安?若女帝一直无法反击帝后,夺回一切,那,又焉能有宗政家的保命可言?”
良久,宗政莲凉凉的声音突然传来。这声音,凉薄又冷静的诉说着一笔交易。若宗政家助女帝夺回失去的一切,女帝成功之后,自然少不了宗政家的好处;若女帝一直没有实力去争取,与柏侯奚一派一直不和的宗政家,便是手上有东郊的一分兵权,又怎能真的免于柏侯奚的毒手,单单自保的住呢?
“这,是你父亲让你给朕的吗?”看着眼前这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听着这般满溢交易性的话语,秦清月居然还有些不敢置信。
“父亲说,这是宗政家支持女帝的决断。”宗政莲无比冷静的回答女帝的问话,那双眼睛中,除了一贯的清澈,竟然还多了一分冷漠。
这便是方才还忍不住指责女帝对他的关心莫不在意的宗政莲吗?
这还是方才那只因女帝一句话便使用咒术落雪的宗政莲吗?
这还是方才声声切切的说着,想将最好的一切都给女帝的宗政莲吗?
他的人,好似就如他那飘忽不定的体温,时而冰冷,时而热情,让人猜不透,看不穿。
秦轻月的心中划过一阵莫名的不忍。转瞬即逝,随即便是自嘲。是了。他们说到了家族。但凡涉及到家族利益,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静默蔓延开来,仿若窗外一直静默不语的飘雪。
过了好一会儿,秦轻月才站起身子,睥睨着那人,看着他单薄瘦弱的身躯仍旧以俯首的姿势跪在那里,双手仍旧捧着那一小块兵符恭敬又卑微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心疼又生气,便不可一世的拒绝道:“你给,朕就得要吗?”
宗政莲一直低垂的头,蓦地抬起,脸上带着意想不到的吃惊。
是了。大概就是不会想到女帝竟会拒绝这巨大的诱惑吧。
越是唾手可得东西,越是让人家觉得没有征服感。太易得的东西,别说是她不懂得去珍惜,却也是不值得珍惜的。
“朕不要。”女子清脆的声音,坚定地话语,毫不见动摇的孤傲表情。
她是明元女帝,她不需要施舍。若想要,便要真的心甘情愿,无所他求的,以被征服者的姿态双手奉上,而不是现在,只因她是弱者,只因她需要,便就得人家给什么,她便要什么。
“若真想对朕尽忠,便拿出你们的诚意来。单单凭一个东郊营地的兵符,是无法让朕信任你们的。朕虽然年幼,却不是傻子。”明元女帝抹除心里的疼惜之意,声音越发的理智冷然。
被人看穿心中所想,竟然会被看穿她一直以来的伪装。
也罢,每日装痴卖傻真的好累。若有机会在人前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便做什么,即使只是交易,只是合作关系,那也是极好的。
“女帝……”宗政莲仍旧姿态卑微的跪在那里,声音里透着凄然。可秦轻月却清楚,这并不是臣服的姿态,而现在的她,也没有让人臣服的资本。
“若让朕满意了,朕便保你家族平安。若只是想要拿朕当做试探柏侯奚实力的丧命鬼,那便请你现在就离开这里。”再不留一丝的伪装,她既然看穿宗政家的意图,又何必藏着掖着?直说出来,不是更好的吗。
听闻这话,宗政莲垂首下去,肩上的长发顺势滑下肩头,柔软的埋在胸前,他敛眸,紧抿了唇,这一次,他迟疑的时间很短很短,便倏地从地上起身,站起身子,一向给人瘦弱渺小的感觉,实际身高竟然是比女帝还要高一些的。
再开口,便真的只是合作了。
“女帝想要宗政家做什么?”
“哼,若你们想要对朕尽忠,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那这合作,也便罢了。”秦轻月冷哼,竟不知道是不满他们家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便要要求合作,还是不满他所说的真的只是合作,只觉得心里一口气儿憋着,分外难受。
“是。今晚大宴四大世家,亚莲定然让女帝满意。”没有再下跪,只是简单地俯首之礼,宗政莲捏紧了手中的兵符,转身跨步离开。
一开门,狂风立即灌满了他的衣袖,外面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他只微微停顿,侧首,水色唇瓣轻轻开启,带了一点温柔的笑意,却让人辨不清真假。
秦轻月只听见那呼呼的风声中,他的声音几近飘渺微弱却又带着莫名的暖意。
他说:“女帝,落雪很美。莫要忘了看雪。”
而后,便转首,寒风中,衣袂飘飞,踏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