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山泉水,缓缓地流淌过铺满圆润石子的狭长凹槽,深度不过到成人的小腿肚,到阿荆的胸口。
溪旁一块光洁雪白的大石头,正好可以让阿荆坐在上面,这凹槽和石头,看上去仿佛天生就是为阿荆生在这里的,其实,阿荆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多漂亮的巧合。
阿空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阿荆,你要什么,我从来都能猜到,只要你露出那么一点意思,我就会为你办到,哪怕走遍天下,也一定让你满意!
所以,阿空可以领着一群小乞丐,将这一段泉水的流道底部铺上从河边捡来的鹅卵石,还从老远的地方,运来这块漂亮的石头,只为了阿荆洗澡的时候有个坐的地方。
阿荆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改变时,心头热热的,但是没说什么——真正的感激,从来都是放在心底的。
但是阿荆不知道,终其一生,阿空都不曾违背过他的诺言,即使身处在最困苦的境况下。
山泉水的两边,生着许多布满青苔的怪石,掩映着密密的树影,多是苍劲的松柏,别有一股清香飘溢,树上偶尔窜过几只松鼠,毛茸茸的尾巴一闪而逝,曾经阿荆想抓一只送给阿棘,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何苦为了一己之私约束这些自由的灵魂呢?
此时,月光透过松柏的间隙,透照在水面上,潋滟生动,流光如梦。
这种唐诗里的山林溪流的意境,读起来很美,可是一旦身处其间,对不起,经过了轮回转世后,阿荆对于原来的无神论已经完全不坚持了,何况她原本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怕黑几乎是所有女孩的天性!
因此,她尽管能从环境中发现美,却无心去鉴赏这种美——谁知道这一片黑漆马乌里面,会藏着些什么东东?
阿荆从柳条筐里取出收集的干皂角,仔细而迅速地涂抹全身,用心地搓揉,直到每一寸皮肤都变得通红,揉出了污黑掩盖下原本的冰雪肌肤。
兼并了整个太平的乞丐之后,她就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战战兢兢了,再没有明显的敌人可以在她的背后向她捅刀子,她起码可以维持一种浅显的尊严——保持干净的外表。
水波荡漾,她攀着石头,像一条水草,在水里晃动,又像一条雪白的鱼儿,优哉游哉。
尽管对这样深夜月孤的环境有种天然的恐惧,可是她还是不忍心辜负了这一刻的幽静安宁。
捡起一根树枝,随手在水边潮湿的地上扒拉,这是阿荆养成的习惯,随时随地地写字,心底虽然只想忘了前世的种种,然身体却又常常不由自主。
自从了解到这里的语言文字和前世的古口语及繁体字完全没有区别后,她便在心里不自觉地一遍遍回味前世阅读过的种种书籍,也许,是乞讨的生活太枯燥,物质的极度贫乏,让她不能不努力维持一种精神层次的平心静气。
所以,平时没有事的时候,阿荆便捡一根细树枝,在地上划拉来划拉去,悄悄教阿棘识字,两年下来,在从未接触过笔墨纸砚的情况下,阿棘已经学会了好几千字,进行流畅的读写早已没有问题,阿荆也没有希望阿棘去考状元,只要不是睁眼瞎子,阿荆觉得就够了。
而阿荆自己,前世临摹的名家书法不知凡几,便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也几可乱真,那一笔银钩铁划的好字,却不能轻易拿出来,平日教阿棘识字,也刻意掩藏了实力,只拣与紫月王朝如今流行的骨肉丰满的盛世字体相仿的教授阿棘。
便在这时,阿荆手下突然一顿——不知道哪个方向,细细地响起了一缕箫的净朗曲调,在这空旷却繁密的松林内,恍若一个迷离的梦境。
起先只是若有似无的如同一根细得肉眼看不见的线,渐渐地,线逐渐加粗,逐渐分解,在松林树梢间徘徊穿梭,如同山风,如同松啸,如同明月清辉,如同山泉呜咽。
晕死,那些浪漫言情小说都是骗人的,她只觉得从心里升起一股寒气,而绝对没有产生一丝一毫邂逅高人的心思!
箫声原本大气,庄重,雍容,适合庙堂清音,适合繁华歌舞,这明月松林下,本不是它的归宿,可偏偏,今晚的这一曲‘清平乐’,就如同一条入水的鱼一般,融洽地,天衣无缝地融合进这静谧的大自然中。
这样浑然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箫声,渐渐打破了阿荆心头的恐惧,慢慢地,平复了她的心情,仿佛在这样幽静无人的密林里,听到如此寂寞如此动听的箫声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清平乐,清平乐,天下太平,歌舞升平,可,阿荆却从中听出了幽幽的怅寥寂寞,随着箫声,弥漫开来,让阿荆的心头也跟着软软的,怅怅的,想起了一个遥远得此生无法回头的地方。
脑海中,浮现出一首应景的诗,阿荆不由自主地轻声吟出口。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阿荆的嗓音清沉,还带着幼童特有的童脆清亮感,吟这样的诗,原本不伦不类,可是融合了她此刻的情感,此时的明月松林苔影,竟也生了几分王维当年的情怀。
“好,好一首‘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幽静之处,因声传神,幽深之处,以光敷色,清霁竟不知此处有高士隐居,不知高士可愿现身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