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十一月冬，夜晚十一点。
像往常一样，今天带来的臭豆腐又全部都销之一空。我心情颇好地哼着不成曲的小调，轻快地收拾好那些锅碗瓢盆和移动摊位旁的简易可拆装，便于携带的小桌小凳，才掏出今天卖豆腐所得的大把零钱，得意洋洋地一边宝贝一样地将它们抚平整理，一边数着：“五十，五十，又是五十，二十，二十，十块，十块，五块，五块，两块，两块，两块两块，一块，一块，一块，一块，五毛五毛……哈，今天运气真不错，加上口袋里六张一百块，再减去本钱一百三十块和带来的零钱一百六十块，一共净赚了四百三十多块咧！比昨天又多了八十块哦！巧巧，你真棒！明天再多带些来，加油！”双手捧着一把零钞，我笑眯眯地亲了它一口，在心里为自己打气。
迎面吹来了一阵寒风，我一个抖索，赶紧将黄色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下巴，拢了拢领口已经有些陈旧的毛领遮住冻得通红的脸。羽绒服是妈妈留下来的，将近十年过去早已没有了当初属于妈妈的暖和气味。
这见鬼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心里诅咒了声，看到手中的钞票，我又开心地笑起来。四百三十块可以给坚坚，强强和笑笑一人买一件新的冬装外套，还可以给笑笑添一场新的棉被。
一天四百块，十天就是四千块，一百天就是四万块，一千天就是四十万，再加上给林阿姨家做保姆的工姿，呵呵……三年时间除去坚坚强强和笑笑的学费生活费，剩下的加上银行里的十四万存款，足够笑笑的手术费，还可以让她在手术和手术后保养期间都过得很好。想到笑笑很快就可以自由健康地奔跑，我推着移动小摊位的步子都轻快多了。
“叮铃铃，叮铃铃……”手机铃声响起来。
我掏出牛仔裤口袋里用了五年多，早已陈旧不堪但仍然可以打电话的蓝屏样式老土的诺基亚，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
“巧巧，回来了没有？”是坚坚的声音。
“臭小子，这么没礼貌，叫姐姐。”我气呼呼地纠正坚坚怎么也改不了的称呼，这人小鬼大的小子，才八岁就这么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像谁啊？“怎么你们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巧巧，罗嗦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电话那边换了手，是强强。这小子也一个鸟样，好歹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亲手拉扯大的啊，怎么就没有学会本姑奶奶的聪明灵巧，乖巧听话，娴淑有礼，知礼懂事，礼貌有加，尊老爱幼……（后面省略五百字）咧！
[要吐的转身，偶背后有专门为此准备垃圾筒。]
“强强，叫姐姐。”我无力地第三千五百六十五次纠正，这个姐姐做得实在是太没有威性了。
“巧巧，快点滚回来。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儿家还在外面，你找死啊！”小大人坚坚抢过电话直接无视我的抗议。听听，他什么口气？本小姐好歹已经超过成年快两年了，好不好？你一个八岁的奶娃，毛都还没长全，就敢对本姑娘颐颜气指？
强强更离谱，他在电话里吼了一声，限你半个小时之内赶回家，否则有你好看的。然后直接啪上了电话。这，两小子也太没将我放在眼里了吧！
哼！是可忍，孰，也可以忍。
没办法，谁让本小姐就是被这俩小子吃得死死的呢！
我赶紧收起手机，推起小摊往家的方向飞奔，那俩小子整起人来可真不是人能受的。
好在，寒冬的深夜，街上行人很少，否则依我这速度就算不撞死人，估计也得撞出几个残废。 “笛——”一辆重型机车忽然从街角毫无预警地蹿过来。呼——很幸运地和我刚买了不到一个月的小摊桌来了个亲亲密密的拥吻。
“劈里叭啦——”锅碗瓢盆，桌凳，调料，汤汁立时散了一地，沿途我顺手捡回的饮料瓶易拉罐滚得到处都是。其中还夹杂了一连串清脆悦耳的瓷器碎裂声。
我呆站在翻了的摊位旁，脸上凝滞的表情足足保持了十秒，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啊——”尖叫一声，“我的碗碟！”那可是我狠下心省了自己几个月的口粮花了血本买回来的一套上好的精美瓷器啊！虽然只是移动摊位，但是为了吸引顾客，我不仅仅花了很长时间精心研制口味，还特地什么都用最漂亮的。没想还不到一个月，四百块啊！就这样摔没了。
还有没有幸存者？顾不上被木桌角撞痛的膝盖，我心疼地蹲下身四处翻捡，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一整套瓷器竟然无一幸免，连调羹都跌烂了。一些小凳的脚都摔断了，摊桌也裂开了一条大大的缝隙。上面贴好的精美画报被那道口子生生地撕成了两半。
“喂，你怎么骑车的？不长眼睛啊！”我火大地跳到刚从地上爬起来还在弯腰检视自己车子戴着黑色头盔，穿着一身黑皮衣裤，脚蹬长桶皮靴腕戴黑皮手套的男人面前。他大约没料到我的反应，愣了一下才站直。
妈呀，好高！至少有一八零了，我赶紧暗暗倒退两步，甩去他给我带来的压迫感。
他不说话，影子被身后的路灯拉得长长的，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戴着头盔又背对着灯光，我自然是看不清他表情的，但能感觉到他在看我，很不高兴地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一个冷颤，这男人的目光比寒冬的气温还要冰凉。
可是我那些被撞坏的东西怎么办？重新置办至少需要四五天时间，本钱至少要两千多块钱，四五天不做生意，也会少赚两三千块钱，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千块，那可以抵我在林阿姨家辛辛苦苦做保姆两个半月的工资了。
所以，为了钞票，我不能胆怯，本来就是他的错，谁让他要突然从街角开飞车过来。
“喂！”咽咽口水给自己壮胆，“别以为你长得人高马大我就会怕了你哦！你撞坏了我的东西，休想我就这么算了。”
“那你想怎么样？”男人开口了，听声音他应该还蛮年轻的，声音还挺好听，不过我想如果不要这么冷冰冰地就更好听了。
“当然是赔偿罗！”白痴问题，枉你长这么高。丫的，原来脑残！
我指指身后一堆烂滩，说：“你这一撞害得我至少要损失五千块钱，这样吧！我走得太快也有错，我只要你赔一半三千块就好了。”虽然是缺钱，我伊敏巧可不缺良心。但这该死的男人就欠缺良心了。
他说：“你也说了，我们都有错。”
“你的意思是，你不赔？”那我岂不是亏大了，凶神恶煞地张开双手拦在他面前，我怒吼，“你不赔今晚别想离开。”我伊敏巧可不是吃暗亏的主。
当时情况就是这样，那时没觉得自己这态度有啥子不对。后来想起来的时候，才忆起，难怪坚坚强强那俩娃儿要常骂我长了个人模样却错带了猪脑子。想我一个二十岁不到，瘦巴巴的女孩子能把他一个大男人咱滴么？居然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拦到他面前喊：你不赔今晚别想离开。
嗯，大概我也脑残~
呃，这不能怪我，今早出门太急，脑袋不小心被门板压了下，其实平时我是挺聪明的。（后面一句是红着脸小小声讲的）
（观众席嗤笑一片！）
……
“你的东西值五千块，可是你撞坏了我的车，木角将油箱撞坏了，至少得损失八万多块，我不找你赔就不错了。”他很平静地说。没有看不起我的猪脑，却直接瞧不起我发怒的权威。
“拷，TMD，你宰人宰到老娘头上来了。”我勃然大怒，眼睛瞪得大大的，只差没在他身上瞪个窟隆出来，“一辆破摩托车，我随时都能弄辆新的来，你的车也不过比别人的大了一点而已，看起来还一副笨笨的样子，居然撞一下就撞掉八万块，你脑子有病吧！”
嗖嗖~怎么突然这么冷？似乎有冰冷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卷走我的怒火，夹着凌烈的风刀刮得我的脸生生地疼，身子也不停地打起哆嗦来。立刻拉毛领将脸遮得只剩下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该死的冬天，怎么气温说降就降了。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悦耳的手机铃声突亢地响起，冷气温即刻散尽。怪了，都说六月天，孩子的脸。这十二月天也不差啊！变得比孩子的脸还快。
对面的他摘下右手皮手套，露出了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虽然是在昏暗里，但在他一身的黑色中，那只手还是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依我超过1。5的视力来判断，这是一只专属于艺术家的手。
我，不敢肯定！
因为偶不懂艺术，只晓得它漂亮。电视里都这样比喻漂亮的手。一个男人的手都生得这样好看，真是让人愤慨。哪像我的，虽然手背形状也纤细修长得很好看，但掌心却结满了精糙的黄茧。
真是他的。见他动作优雅地从胸口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一个身长七尺，体型硕大（健壮）的大男人居然用这么‘水’的铃声，果然脑残！
他看了一眼还在唱着歌闪着灯光的手机才随手取下头盔，将电话放到耳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转过身去喊，浩海。
妈，妈呀！好，好帅的男人！虽然只是他侧过身去时看了一眼，但他的脸却一下子就全然撞进了我的脑海中。看起来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俊朗非凡，带一点点浅蓝色的深遂双眸在他转过身去的那一刹煊出明亮异常却是平静无波的银光，鼻若刀削，唇如弯月，皮肤看起来也是好得不得了，有最适合男人的白皙偏黄肤色，俊美儒雅却又能不失男子气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认为会比将来长大的坚坚强强更加帅气的脸，只可惜表情太‘木乃伊’了。
我脑子停当了五秒钟，很快回过神来。帅顶个鸟用，性质太恶劣了。
我双手抱胸，整好以瑕地看着他接电话的背影，TNND，别以为老娘我会这样轻易地放过你。
“这里是XX街……”
“叫人来拖车……”
“我自己知道回去……”
他背对着我，风吹散他冷得没有一点温度的声音，我听得不太真切，他讲话都很简短，很快就挂了电话。
我在等他转过身来，他却直接丢下自己还停在那里的车走人了。
“喂，你站住！”我飞奔蹿到他面前拦住，丫的想逃，没门儿，连窗都没有。本姑娘可是本街最有名的麻辣豆腐西施（呵呵，西施是自封的），能叫人随意欺负了去。
“给了钱才能走。”懒得和这白痴废话，我直接伸手到他面前，他看了下我的手，俊眉叠了叠才不悦地看我：“大妈，勒索也得看对象，你那些东西能值上五千块？我是见你一大把年纪了这么晚还在外面辛苦，才不和你计较。识相的话就快让开，否则我送你去警察局。”
“大，大，大大大妈？”我结舌着瞪目，他，他，他他他这是在叫我吗？一，一大把年纪？说的是我么？
我猜我瞪目呆住的样子肯定很傻，他怜悯地看了我一眼，错开身，走了！
十分钟后
“呀，混蛋！竟敢叫我大妈，混蛋混蛋王八蛋，你才是大叔咧！你全家都是大叔。你个出门不带眼睛的……”空荡荡的大街，只有我愤怒的吼声一去不回头。
……
“叮铃铃，叮铃铃……”
是我的手机又响了，掏出来一看，糟了，是那俩小子的，赶紧接起来，还没来得及辩解，坚坚那小子就开骂了：“伊敏巧，你死哪里去了，这么慢！马上就半个小时了，怎么还没看到你的影子？”
“我我我，我马上，我很快就到家了。”心疼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狼籍，可以用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再看看停在一旁的‘摩托车’。算了，伊敏巧，你自认倒霉吧！风水总是轮流转的，倒霉了这一次，下次就会走运的。我安慰自己。
“限你三分钟内出现在我们面前。”强强再次啪上了电话。
我哭啊！三分钟？用飞的吗？赶紧揣手机进口袋，我以闪电的速度收拾起还可以用的东西，虽然不多但不能浪费了。至于那辆故障了的车，虽是贪财，顺手牵羊的缺德事却也还是做不来的。妈妈说过，做人要有尊严有骨气，而且估计就算我想，也推不走，那家伙怕不有三个我的份量吧！我又不会骑车。
三两下收拾好了，抬腿要走，却不经意地踩到了一个东西，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个黑色的男士高级皮包。我之所以知道它是高级的，是因为林叔叔也有一个和这个一样牌子款式也差不多的皮包，以林叔叔的身份，他自然是不会用低档货的。
是刚才那个男人的，看他气质打扮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皮包放在这里八成会丢掉，我也不可能在这里等他回来拿。一般人随身包里应该有自己的联系地址吧！
我翻开皮包，当场就绿了眼睛。
额的神啊！一，二，三……十几，二十几……这什么人啊？居然随身就带着这么多‘四人头’，而且包里的银行卡信用卡，中文的英文的蝌蚪文的，各种各样的起码有十几张，这，这这还中人啊？
妈的，这么有钱！撞坏了我的东西竟然还不肯赔钱，龟毛，实在是龟毛！
这是什么？名片，还镶金边的。
拷！卖国贼，名片竟然是英文的，害得老娘除了上面他本人的相片和那一长串疑似电话号码的阿拉伯数字外，竟然是一个也不认识。卖国贼！鄙视，严重地鄙视！
我撇撇嘴，那一张张红灿灿的四人头实在是诱人啊！看得我小小的心脏狂跳不止，嘴角口水都快流下来。
我可不可拿一些些……
哦不！我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呢？
不对啊！我帮他捡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用一点点感激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哈，对吧！
可是，可是，可是没经过人家同意，就私拿别人东西，这种行为可不是偷么？
没关系的啦！是人都会有一点点私心滴，你少拿一些，也许他自己还不一定清楚真正的数量哩！就算知道，他那么有钱，应该也是不会计较的厚！
可是，妈妈说做人要有尊严有骨气，要上对得起天下不愧对地，最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
骨气能当饭吃啊！尊严能当钱用么？你就当自己什么也没捡到，人家怎么知道自己的包是在哪里丢的？要知道这些已经足够给笑笑做手术，也够你们四个兄弟姐妹好好地生活一段时间了。
可是，可是真的做不出来啊！
可是又真的真的很心动耶！
心里两个小人正杀得鬼哭神嚎，天崩地裂之际，手机铃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