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神恍惚的进了门,也没理会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的继母。直到她上了楼,才听见继母在背后闲闲的冷嘲热讽:“不知道又和哪个男人鬼混去了,弄到这么晚才回来,哪有一点点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她实在是累,也懒得理会。进房就反锁上门,到浴室去放水。这房子是父亲这几年来买的第六套房,她还记得最早的时候他们是住在彰化区的老房子里的。
海坪市被白渡河横穿而过,倚河划分为城南和城北。八十年代的时候,城北工厂林立,许多工人拖家带口的,厂里宿舍住不下,就捡些破砖盖个小房给老婆孩子安身。那时候城南还是一片荒地,在海坪市流传这样一句话:“宁要城北一张床,不要城南一间房。”二十年多来里,城北歪歪斜斜的盖出了许多临时建筑,严重影响了市政市貌,反而城南在政府规划下发展起金融业和房地产,变成高端和富豪的聚居地,地价也一涨再涨,成为财富和地位的象征。
董思武二十年前就住在城北彰化区的老房子里,那时候的他就像这临时建筑一样,一无所有,随时可能被拆迁。后来他开始学人做生意,没几年又投到江臣尧的父亲手下做事,日子竟然一天天好起来,家里也富裕了起来,董思武赚了钱,又讨了续弦,还学人炒起房地产,房子买了一套又一套。
如今他们住的这套在城北中心商业区,上下两层,除了主卧,只有董乔这间房有独立的卫浴。当初搬进来的时候,继母还在私底下编排,说父亲偏心,又说小孩子不能这样宠。倒是董菁站出来说:“我是妹妹,大的房间理应让给姐姐住。”
这对母女,一唱一和。董思武当时就摸着董菁的头对董乔说:“看看你妹妹多懂事。”
董乔想:总有一天她要戳破这张伪善的脸。
她把整个人沉到水中,头慢慢的缩下去,闷到水下,乌黑的长发像海藻般在水面上铺开。温和的水温让她身体的颤抖渐渐止下来。她开始细细的回想当时的情形,她记得那时是绿灯,而那个人是忽然冲出马路来的。丁字路口有探头,能拍下一切,那并不完全是她的责任。
可是深深的恐惧仍旧笼罩着她。她应该留下来,送那个女人到医院,直到确定她没事才离开的。可是那时她太害怕了,完全来不及思考,只知道听从臣尧哥哥的安排。
洗完澡,她想打个电话给江臣尧,问问那个女子的情况。墙上挂钟显示已是午夜,她犹豫了下,放下手机。她选择相信臣尧哥哥,他让她别担心,就一定不会有事。
一整夜她几乎都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她有四节课,仍旧顶着发青的眼圈去上课。
整个上午都相安无事,甚至平静得异常。怎么可能?如果臣尧哥哥报警了,那么警察至少会循例来找她问话,怎么会这样安静?
下课后,她忐忑不安的打给江臣尧:“臣尧哥哥……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迷蒙,像是刚睡醒,打了个呵欠道:“没事了,不是叫你别想太多,忘记这件事么?”
“可是……”她停了一下,转而问:“那个被我撞倒的人怎么样了?”
电话里静默片刻,江臣尧的声音淡淡的:“她死了。”
“啊……”董乔倒抽了口凉气,差点连手机都抓不稳,“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没事了吗?”
“乔乔,你别急。”江臣尧的口吻依旧平静,安慰她道:“警方验尸时在她的胃里发现了大量的安眠药,且医院证明该女子之前就有服用抗抑郁药物的习惯。就算她没有被你撞到,也会死于过量的安眠药。所以警方已经判定这起事故为自杀,你只不过是碰巧倒霉,成了她自杀的工具。”
董乔的心绪起伏不定,良久才慢慢的叹了口气:“……是这样么?”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江臣尧等她平静下来,才慢慢说:“不过这件事可能对你在学校造成影响,所以我让我的司机替你顶了下来。反正这车是我买的,车展的销售记录上都有。你只要记得,昨天晚上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是我开车送你回家的,而我的司机开车去为我买宵夜时不小心发生了事故。为了保险起见,那辆车你也暂时不要开了。”
“哦……”她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失望,不知是为何。江臣尧已经为她设想得如此周到,她还能有什么可说,反正发生过昨晚那件事后,她是没胆量再自己开车了。
话是这么说,到底是心有不安。加上江臣尧在电话里语声模糊,像是刚刚睡醒似的,昨晚一定为了她的事忙了彻夜。董乔十分内疚,知他今天在家,下课后就直接上超市买菜,打了个车过去。
江臣尧如今一个人住在外面。董乔小的时候也曾去过几次江家老宅。那是一个位于城北,却大得离谱的老式豪宅。她和蒋姿吹嘘的时候,把那里形容的曲径通幽,典雅华贵。
董乔那时候的词汇狭隘,江家的富丽堂皇已经超出了她的形容范围,她说了半天蒋姿也没明白,最后她憋出一句:“看过《流星花园》么?那就一民国版道明寺他家!”
蒋姿立刻明白了,但很快焦点转移:“那你看见道明寺了吗?”
道明寺……有是有,但……
在董乔的记忆里,少年时候的江臣尧基本不怎么笑,感觉是话少又清淡的一个人。董乔那时候挺怕他的。有一年,新鲜的蓝莓上市,江家的果盘里堆满了颗粒饱满莹紫诱人的蓝莓,董乔从没吃过这种水果,咬着手指看得眼睛都发直。大人们在说话,谁也没注意到她,偏偏董思武在带她来之前仔细嘱咐过她:“到江伯伯家不能乱说话,不许乱碰东西。”
她不敢说,也不敢动,只能眼巴巴的盯着。
江臣尧走近她身边,随手抓了一大把蓝莓塞到她手里:“我听人说今年的蓝莓酸死了,帮我尝尝。”
董乔一脸黑线,塞了一个到嘴里。清新的果香,淡淡的凉意沁入心脾。
他一直认真看她:“真酸吗?”
“还行。”
“那请我吃一个?”
“这是你家的,应该是你请我吃。”
他抿唇一笑:“也行,那我请你吃吧。过来坐。”
他端起果盘,拉着董乔来到偌大的花园里,董乔顺从的坐在他身边,看他拈了一粒蓝莓到嘴里:“嗯,还蛮甜的。好了,你吃吧。”
他把整盘都递给董乔。董乔开始专心对付盘里的蓝莓,她一低头,梳着的马尾辫后面就露出一整截雪白的脖子。
江臣尧一手支额,专心致志的侧首看她:“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十三?好小啊。”他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上中学了没?”
“已经上了。”
也许是他笑的少,董乔忽然见他这露齿一笑,瞳仁澄净,整个人瞬息窒了一窒。
董乔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怕他。这人不笑还好,笑起来杀伤力可怕。
那边大宅已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江臣尧是江家的独苗,众星拱月的小祖宗,一会儿不见踪影都有人心急火燎的找。董乔就不一样,家里还有个继妹,什么都要跟她分着用。
她戳戳他手臂:“你不过去吗?他们在找你。”
他站起身,握着她的手腕。小女孩的手臂软软的滑滑的,像酸奶似的,又白又香又腻,碰一碰就要淌出来,简直抓不住。
他捉着她的手慢悠悠的一点也不着急:“你也不喜欢江家吧?我马上要搬出去了,到时候欢迎你来我新家。不要三年五载才过来一次,记得常来坐坐。”
他说“你也”,难道他不喜欢自己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