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筑小楼,柳拂眉稍,莺莺燕燕鸣唱。海棠垂丝,蜂蝶嬉戏,山山水水共舞。
自那日在牢里饮下毒酒之后,云端就失去了知觉。再睁开眼看到的风景令她误以为这是天堂,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下,清溪泻雪,石磴穿云。
这就是燕国的建筑风格吧,昔年四国鼎立,“明政楚诗,姜雪燕景。”八字将四国写尽,光看这里的景色也知道当年的燕国何以会被诗人称为人间仙境了。
“公主,小心着凉。”
灵巧的声音唤回了云端的思绪,就这么看着窗外一个时辰了,一口气不顺云端猛烈咳了起来。
“公主,公主你慢点。”
后背被她轻轻抚拍,云端才渐渐稳住呼吸。小麦色的皮肤,单眼皮,一副灵巧的模样,不是紫铃是谁?无回林遇袭后一直没有她的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云端一直对她很自责,倒不曾想她竟是安插在姜国皇宫的人,而她正是在自己身上涂了软筋散才导致明寒也中了毒。
云端狠狠甩开她的手,别过脸道:“我不想看到你。”
紫铃面如死灰,推开几步远才低声道:“公主,奴婢不该欺骗您,可是奴婢身不由己。您千万要保重身子,若有个三长两短,紫铃就是大燕的罪人了。”
“不要和我说什么大燕!从你们逼我喝下那杯酒的时候,我就与你们一刀两断了。”云端捂住胸口,憋气怒斥着,硬是逼自己不去看紫铃。
“那时候少主不知道您是……”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出去!”
原以为自己真的能够把一切都看的风清云淡,最肮脏的她都经历过了,她只想好好珍惜挽风阁里的温暖,因为温暖往往都那么短暂……可是,她竟然背负了一段莫名的国仇家恨。
(列国志)燕王室卷:燕氏昊帝长女,闺名小暖,赐封暖玉公主。
圣武十六年十月,赐婚护国侯玉歌云,举国共庆三日。
圣武二十一年冬,于明华铁骑破城之日,奉玺降。翌日,坠楼而亡。
燕小暖,是她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呐,她不知道母亲怎么会到了现代,又怎么和父亲在一起的……
太乱了,太乱了……
紫铃走后不久,藤门再次推开,云端不耐烦道:“出去。”
半晌没有退出关门的声音,云端移首看去,却是一张精致的银纹面具,他走近云端,捧着一碗汤药,每日三次他都会按时亲自送进来亲眼看着她喝下才走,随着他的靠近,那股熟悉的药味充斥着云端的鼻腔,她轻蹙眉头。
“该吃药了。”他柔声提醒她,在她床边坐下将药递到她面前。
云端低咳两声,侧过头默不作声,他拿起汤勺舀了一口药固执地送到她唇边,带着如风的轻柔对她说:“你的身体很差,喝药才能调理好,你才有力气做你想做的事。”
久久不见她回头,他隔着面具泛起一丝苦笑,道:“养好伤,再为你自己而活。”
云端猝然心惊,漆黑的眸子覆满了惊讶注视着他,他,他是……
那个时候,阳光洒在他身上散发着清香之气,他修长的手指伸到脑后一挑,那张银纹面具在云端的眼前一点一点滑落……
面如冠玉,澄澈中有如诗的雅意,双眸似水,如画如风,那笑容一直一直都令人如沐阳光,那是他奏曲时的洒脱,是他为她谱曲时的灵犀,更是他为她解围时的温暖。
云端几乎忘记是怎样发出的声音,“明……墨。”
而他早知道她会惊讶,只是她的眼里还有凄苦,他道:“我是海棠山庄的主人,燕棠。也是燕国护国玉氏一族,如今找到真正的燕王室后人,我会守护你。”
他的眼神坚定执著,曾几何时的云端是多么希望他能有这样的坚定,在她刹那心动的时候守护着她……可惜,可惜早已满眼春风百事非……
他在她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救下她,将她送到姜国,安排她做了和亲公主,无回林痛下杀手,他一直都在利用她,包括她的性命!
她莞尔一笑,苍白的脸色有着无尽的疲倦,“如果不是明寒,那一剑是不是就会要了我的命?”
燕棠黯然望着她眉心处那道细痕回答说:“是。”
“那盅落梅呢?”
“剧毒无比,必死无疑。”
每个回答燕棠都觉得心痛难当,这都是他做的吗?他怎么会对她做了这么不可原谅的事!
“怎么还要救我?若我不死,你的计划不就失败了么?还是你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呢?”
“不!”燕棠瞪大双目,双手紧紧箍住云端瘦瘦的肩膀,激动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云端轻咬下唇努力装作平静,声音却已有着颤抖,“因为我是燕小暖的女儿?”
他怔怔看着她,一言不发,松开双手将一件裘狐披风披在她肩上,静静地举目远望。她不解他突然的转变,却在他挺直的身后一同随着他望向院子里热闹的海棠,心也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良久后才又响起他的声音,是属于明墨的温稳而雅,“如果没有三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我应该是第十七代的护国侯爷,父亲说当年太祖皇帝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传说中的血玉灵石,于是太祖皇帝与同他一起打江山的几位兄弟滴血为盟,帝许他们万代封疆封王,他们承诺永世效忠燕家,只要有这块玉在,他们的后人必须无条件为燕家守护江山。为了这个承诺,太祖将跟他自小一起长大手足情深的玉天行封为护国侯,见证那日的誓言。从此,玉家世世代代居于雾隐山,不问朝政,只忠于王室,为玉而生,为国而死。”
“直到文帝燕百鹤年间,诸侯分割四地,朝政松散,燕国渐渐处入四国之末。文帝死后,太子燕擎即位,是为昊帝。昊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才景气些,然而在姜王立后的宫宴上,长公主燕小暖一舞惊天下,明华靠山王明沂竟与数月后前来求亲。岂知长公主与当时的护国侯玉歌云彼此爱慕,昊帝爱女心切便将婚事拒绝,并与同年将公主指婚玉家。”
像是一个悠长的历史故事从燕棠毫无波澜的口吻中细述着,云端仿佛又看到了那场梦,看到了那个火一样鲜艳的男子又扬起那魅或人心的笑容。
骤然,他的声音低了许多,那一直伫立的身影也仿佛笼上了一层黑暗。
“几年后,原本安定的朝堂一夜间发生了巨变,多名重臣被暗杀,许多朝臣家属更是在睡梦中死去,于是众人间相互猜忌、怨恨,国之根本发生了动荡。各地烽烟四起,莫名出现了许多盗匪山贼扰乱民生,朝廷一时应接不暇。边境绞匪中难免误杀,明华却咬住不放,最后竟挥师南下,于是那场惨戮的杀伐之战就开始了。”
“不足一个月,明华大军就打到了城下,玉歌云提议以血玉召唤诸侯后人,誓死卫国。长公主却久久不肯答应。原来在明沂进城前一日就见过了公主,他说,如果公主肯与他回明华一切无恙,若她不答应,三日后下令屠城。”
说到此处,燕棠的手指狠狠陷入掌心,语气里带着熊熊恨意。
云端身子用披风圈了起来,日已西斜,如今身子更不胜从前,连一丝风都经不起,“后来呢?”
“公主答应了,为了全城百姓的生死她担起了一个女人本不该承担的责任。”
他突然转回身,眸子里已看不到半点的痛楚难过,见云端蜷缩着身体便将窗户关了起来,重新坐回她床边,舀了一匙药水到她唇边,“喝药吧,余毒未清终究会伤了身子,你又那么虚弱……”
云端接过药碗一口饮下,问道:“那玉歌云呢?”
他将药碗收起,却没有再说下去之意,只嘱咐她一句,“多休息,别太累了。”
燕棠走出来后将手里的面具重新带好,他与云端一样,那场战争离他们都很远,上一代的恩恩怨怨让他们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背上了那些早已不存在的东西。为了它们,他亲手将她推进了与自己一样痛苦的深渊,从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就已不再如从前那么灿烂、漠然又那么迷茫了,她的梦呓都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痛,却没资格告诉她;他悔,却没权利重新选择,是初见时她的单薄,是挥剑时她害怕的神色,是坠崖时她飘飞的裙摆还是宫宴上她唯美绝世的舞姿……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自己也无法理清,就像知道东方溪能救醒她,却依然在碰到她冰凉身体的时候会那么的害怕惶恐……
一路幽香缕缕,燕棠回首望着那小楼上的匾额不禁失笑,“月西楼。”
本想打算从此将她留在身边,日出日落不再形单影只,真正守护着她,却怎料心期已隔天涯,而今方道当时错,早已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