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新皇登基,太子姜青枫在众位文武百官拥戴下继承大统,是为文景帝。
第一道圣旨,二皇子姜清辉下毒一事为皇后所迫,幸其悔悟及时未酿成大祸,免其罪责封辉夙王。
三皇子姜清溪为溪穆王、北禁卫统领。
原大将魏箫连升三品,为一等大将军、南禁卫统领。
第二道圣旨,皇后姚氏谋害太子,夺宫干政,废去皇后之位,贬入冷宫。
自此,康敏皇后一族被彻底肃清,姚氏一族为官者贬职发配,为商者没收全部财产,其余有关人员一律全部查处,满朝官员无不人心惶惶,新皇手段如此雷厉风行,庞大的姚氏一族一夜覆灭,政权重回皇帝手中。
祈元殿。
姜青枫身着九龙飞旋袍步履徐徐进了内室,沿途宫人舍人悄然行礼,这是他尚作太子时定下的规矩。
内室矮几前姜清溪已等候多时,此刻见人回来了笑意阑珊道:“大哥,回来了。”
青枫不语,径直走到旁边卧榻处微微斜倚,宫人上前将那华贵的皇冕解下,顿时一头墨发若流云倾泻而下,说不出的雍懒雅致,另一宫人又将茶盏奉上,他只摆摆手叫宫人退下。
姜清溪亦不再言语,眉含笑意注视着卧榻上的人,一如当年那般优雅从容,平易近人。那时他只是个出生卑微的皇子,母亲常常被人欺负,父皇也从不记得有他这么个儿子,那些年他受尽了宫人舍人的白眼嘲讽。
直到那个晚霞绯红的薄暮,满树的红枫如火似血,而树下那人白衣翩翩,清目烁烁,举止中充满说不出的与生俱来的优雅。他教他写字读书,骑马射箭,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太子,也是他的哥哥,从此再没有人敢欺负他,讽刺他,然而他也从不期望被众人拥护,在这皇宫里只要有一个关心他的人就好。
所以这一生,他只有两个最重要的人,一是母亲,二便是大哥。
许久,姜青枫才开口,语气却极尽苦涩:“那日她去了兰城?”
姜清溪早就知道他会问这些,自从那日自作主张摆了九曲灭魂阵之后,他已不止一次问这样的话题了,于是浅浅道:“嗯,至兰城再没出现过。”
骤然,姜青枫将茶盏摔出去,霍然直起身大喝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伤害她么!”
姜清溪惊愕地望着被他摔碎的茶盏,目光如针,这是他的大哥吗?这是那个永远优雅从容的人吗?此刻他目带森然杀意,衮龙黄袍怒焰炽腾,真真如傲视天下的威者。这,才是真正的姜青枫。
他后退三步,掀袍下跪,镇然道:“她是凌寒王的女人。明华是我们一统天下最大的障碍,望皇上三思。”
姜青枫深深望着地上的人,怔怔半晌才松了拳头,抚额轻叹道:“好了,下去吧。若有她的消息立刻告诉朕。”
“是。”
姜清溪走后,他复又倚回榻上,左手举杯,右手执壶,清冷的酒水一杯接一杯下怀,他轻阖起迷离双眸,念道: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这一刻,他已是君临天下,他有兄弟生死扶助,也有将相忠心侍侯,可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觉得快乐呢?真的,一点也不。
姜琴韵在门外伫立了很久,听着里面酒杯落地,声音停止后才轻轻转身进去,那些话只当从来都没有听见吧……她为他脱下龙靴,解下衮袍,取出一席锦被盖上,他却突然伸手紧紧抓住她纤细冰冷的柔夷,只令她刹那耳根发烫。
然下一刻他的话却彻底让她决堤,那温柔的声音呢喃着:“云端……对不起,对……不起……”
“云端,不要走,不要……”
纵然泪如泉涌,她却终究没有将手挪开。
落梧园,屋里一盏微弱的烛光在窗户上映出皇后萧索的身影。
姜清辉摒退左右,持了盏茜纱宫灯独自走至门前,犹豫良久推门的手又一次悄然落下。进去后说些什么呢?说他的歉意还是懦弱,说他是为了帮太子肃清姚氏一族多年的野心还是说他背叛她的可憎?
迟疑间听里面传出一声极淡却极清晰的声音:“为什么不进来呢?”
他深深蹙眉片刻,方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屋子小的很,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方桌,薄而陈旧的棉被散发出一股潮湿腐败的臭味,茶壶冰冷,茶杯依稀能看到一层灰尘。皇后依旧穿着那璀璨华丽的凤衣霞衫,刺目的凤鳞一夜苍老百年,姜清辉心如刀绞。
一步一步走至身前,他猛然跪下深深叩首,语带悲怆:“儿臣,给母后请安。”
“起来吧。”短短三个字已全无往日轩昂的风采,只单单如一位苍老的母亲。
“儿臣……对不起您……”
皇后垂首,看着那颤抖的脊背心里依旧平静如水,缓缓弯身扶他起来,眸中一片温慈,“好孩子,母后不怨你。”
姜清辉眼泪顿时簌簌而下,伸手将母亲鬓边散发捋起,“明日儿臣叫些宫人来伺候您。”
皇后摇摇头道:“我只当我的儿子是个单纯的孩子,毕竟战场从来都不毁人心志。却不想我的孩子竟也懂了权政之术。”
“不,不是。”姜清辉从怀里掏出一枚簪子放到皇后手心,“这是父皇的意思。”
皇后凝眸望着手中之物,点点头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否则我的儿子怎么会倒戈相向!”
她霍然将桌子掀翻,仰头大笑却有泪划落,“这么多年了,他宠溺我、惯着我,却不爱我……当年姚氏作为姜国最强的部落而威胁着他,他便娶我,又封我为后笼络姚氏一族甘心为他保江山……众人只道我红颜误国,殊不知当年他从前线毅然回宫的原因,除了我偶感风寒外,还有一个女人也染了重病……”
说到此处,她咬牙怨愤,簪子深深刺进掌心她亦不觉,鲜血汩汩而下,身后姜清辉拧眉,匆忙将簪子夺下,又借着烛光用撕下来的锦缎为她包扎起。而皇后,目光远淡浅浅讲述着她这一生,“那个下贱女人后来为他生了个儿子,他却从此都再不去她那儿,对那母子更视若无物,别人不知原由我又岂会不知,他那么做不过是为了消除我的戒心,他竟为了那个下贱的女人而更加宠我!”
姜清辉只默默听着,听着他母亲心里的苦和怨,而她倏忽狰狞一笑,不紧不慢道:“可那又怎么样?我还不是一样杀了那个女人么。”
姜清辉将地上的碎片收拾起,将桌子重新放好,沉吟半刻,道:“我相信父皇也是爱您的。”
“爱我?”皇后宛如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那又为什么让你帮助那些人?为什么将我姚氏统统给他陪葬!”
“父皇跟我说,您是斗不过太子的,太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连他自己都越来越看不清了,而姚氏多年坐大,他们想要的是姜王室的社稷……如果,如果我能助太子一臂之力的话,至少能保住您的性命……”
“父皇说了,他不想您死。”
言罢,皇后浑身如泄了气的皮球,目光涣散,迟迟无法回神,姜清辉扶她躺下后,默然退出门外,一夜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