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谚将琴轻轻置于亭中石桌之上,而后侧立一旁右手一伸:“请!”
水儿见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琴,不禁缓步上前细细查看,玉指轻抚琴身。此琴乃是以金丝楠木制板,精选马尾拉弦的十三弦琴,轻拨琴弦,音色浑厚扎实具有穿透力,过度和谐确是好琴:“这琴是?”
“暂借之物,姑娘请!”古谚再次邀请。
水儿轻点秦首落座桌前,微抬双手置于弦上,而后转头相询:“公子想听什么?”
古谚毫不犹豫回答:“自是《春江花月夜》。”
水儿一阵了然,他是为了这个:“好,既然公子想听,我就姑且一弹。”说罢,指动,弦震,乐起。万千音符如同开闸之水,顷刻之间溢满亭园,弥漫空气之中,给这酷日炎暑带来春之寒气,夜之料峭,月之孤冷。四周明明没有一丝微风,没有溪流涌动,却能让人瞬间感到清风拂面,潮水奔腾,甚至头上那耀人烈日也幻化成明黄皓月相伴而生。
水儿十指如同蝴蝶上下翻飞,带动烟白纱袖盈盈浮动,似见水花飞溅,惊涛拍岸,而后乐音一改澎湃之势,变得宁静舒缓,如同泛舟江上,沐浴夜色之中,笑看两岸风光,犹见人间冷暖,一声哀叹,百世沧桑。江水之静,难以静过已死之心,潮水之涌,难以涌过思乡之情。只是一曲琴曲却让一旁侧立的古谚不由自主进入虚幻之中,沉浸在那春江花月夜。
水儿的琴声悠远绵长,带着历史的沧桑,人性的悲凉,穿透时间的禁锢,空气的阻碍,向着四面八方淌漾开去,将天地包裹在这行云流水之中。
‘梨院’内:
“姐姐你在干什么?”刚进门的藤姬见到岚姬神情焦急,正如无头苍蝇四下张望,不知何故如此出口询问。
岚姬一见着自家姐妹,便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飞扑上前,拉着她手,急切相告:“我的楠木琴不见了!你快帮我找找,方才出去一会儿,回来就不见了,明明记得搁在琴架之上,怎会无故消失?”
藤姬心中一惊,楠木弦琴乃是姐姐的宝贝,虽非世间绝品,但也是难得的好琴,平日连她们姐妹几人都不让触碰一下,如今莫名失踪,怪不得她心急如焚,乱了章法。想到此处,她抓紧岚姬双手,安抚她道:“你先别急,想想是否有人来过取走此琴?”
岚姬按捺心神,仔细回忆,这琴虽是自己心头所好,但却并非特别名贵之物,只是从小跟随自己,早已建立不可割舍的感情,可对别人而言只是一把普通弦琴,谁会偷它?
就在此时,一阵琴音从开着的房门悠悠传入,岚姬猛然抬头:“是我的琴!不~,不对,这~,是谁?!”
岚姬一把甩开藤姬双手,向着门外冲去,等到藤姬追出门外早就没了她的身影。隔壁房间二人闻声出屋查看,便见藤姬一脸哭相站在门外,见到二人出现,立刻上前哭诉:“怎么,怎么办啊,雪姬姐姐,岚姬,岚姬姐姐她不知怎的,突然跑出门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雪姬秀眉微蹙,一甩衣袖,当先走向花园方向:“跟我来,我知道她去哪儿了!”二人随后快步跟上。
“春院”之中:
柳乘风正卧榻假寐,迷离之中忽闻一声悦耳琴音,以为梦境之中又回当日‘落仙馆’内,却听旁边上官冷情运功打坐方向传来一声闷哼,双眼瞬间睁开,正好对上上官冷情之目。
“是她!”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叹。上官冷情不顾嘴角流出血渍,强行压下运行一半的内力,驾起轻功朝着门外飞去。
柳乘风眼中一丝犹豫,闭眼片刻,再睁之时,已然决绝一片,翻身而起,跟随上官脚步,同样跃向花园方向。
回廊之上:
中午用膳休息时间已过,时雨一行正要赶往擂台观战,早一刻出门,绕道寻找去到花园乘凉的水儿一并前去,刚到回廊之处,便有一阵乐音如同翻腾潮水强袭而来,势不可挡直击众人面门。
“是谁?”凤歌、锦飒正在说笑,突然齐声问天。时雨、三少则是相视一眼,发出一声惊叹:“是她!”眼中立时光芒大放,神情激动,难掩兴奋之色。而后四人同道一声:“走。”便向着花园方向快步奔进。
四人对话听得身后锦瑶几人一阵糊涂:“他们说谁?谁是他?”
“不知道,不过跟上总没错!”锦岚发话,一行几人也向着同一方向快跑而去。
当几路人马先后赶到花园之时,同时见到如下一幅和谐景致:
亮白阳光之下,只容四人就坐休息的小小凉亭之中,一个烟白轻纱裹身,微露白底绣竹抹胸,一头乌发随意挽起垂下,不施脂粉,素面朝天的秀丽女子正搭手弦琴之上,温柔轻抚,编织如水乐章。一旁站立的挺拔男子青衫素裹,一脸迷醉望着弹琴之人,二人皆非倾城绝色,但却让人难以忽视,站立一处更是和谐的让人嫉妒。
众人原本怀着各异心情来到此处,此时却都忘了寻来的初衷,五感纷纷堕入迷人夜色,似乎任何一丝戾气怒火、兴奋激动都掩盖乐音之下,忘却琴曲之中。这一切并非任何一人故意为之,而是思绪自行构筑的玄幻之境,让人不忍打破也不愿打破。乐音涌动使得周围一片寂静,连夏日的虫鸣之声,仿佛也已为这乐声沉醉,忘了鸣叫,忘了呐喊这夏日炎热、酷暑难耐。琴曲仍在继续,人们依旧迷醉……
一炷香后,乐声渐息,夜色退去,在场之人相继清醒过来,而后便是深深震荡。上官冷情更是难掩心中激动狂喜之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此刻所见所闻。一样的,一样的琴声,和那日‘落仙馆’中一模一样的琴声,居然出现在此,居然出自她手。回顾当日情形,一抹娇小身影跃然眼前,虽然不很清晰,虽然所处位置偏僻,虽然只是眼角余光,但此刻却异常分明得出现在他脑中。那身影伴他度过月余时光,常让自己啼笑皆非无可奈何,男装清秀,女装俏丽,一篇诗文横扫古今,自己断然不会记错。而后一个大胆猜想呼之欲出。上官冷情拼着心脏似要跃出喉咙的危险,毅然张嘴,不顾一切的呐喊:“是你?!那日弹琴之人是你?!”
水儿弹琴之前便已知晓他们将会到来,花园与‘禄园’只隔了一段回廊,此处弹琴那边自然得以闻听乐曲之声,自己既然答应古谚弹奏,就没想过隐瞒他人。当日一曲只为幽瞳博得柳乘风的注意,那万金赎魁以及幽瞳出嫁之事实属意外,并非自己有意为之,如今生米成炊柳乘风离家决口不提新娘之事,显然已有察觉幽瞳并非当日谈曲之人,既是如此让他早日明了也是好事,毕竟二人相守一世不该有所隐瞒,让他知道真相也好做出选择,正确对待幽瞳。至于其他几人,她更没有隐瞒必要,自己一向喜欢随性而为,从不强求,天意如此,她便从之。
相对上官冷情的狂喜兴奋,柳大公子却是难掩震惊痛苦纠结之色,一个不争的事实就算自己再不愿意承认,也已赤裸裸的袒露双眼之前。回想新婚第二日的清晨,自己让幽瞳弹琴助兴,她却推说身体不适难以抚琴,二日之后再提此事,她又借口十指不慎划破,短期之内不能拨弄琴弦,可是当晚路过房间窗外,明明听见她在屋内抚琴,虽也技艺高深却与当初的万金之曲相去甚远,心中便有疑虑,随后几天更是时常去到窗外偷听。虽然幽瞳小心掩饰,更是拼命缩短两者距离,但他还是从中确认了一个事实——幽瞳并非当日弹琴之人。而后恰巧收到上官伯父飞鸽传书,便借机离家整理思绪。今日终于见到那万两黄金真正应该归属之人,竟然就是那个无水丫头!但细细想来也是有迹可寻,蓝时雨为何愿意花费20万两黄金帮她赎身,上官冷情自小冷情为何独独对她热情如火,‘青藤四贵’向来高傲怎对一个卑微丫头如此在意,还有那‘风雅阁’中惊现的绝世才华,不是早就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一个真相:这个丫头,并不普通,这个丫头,才华横溢,这个丫头,确是无价。其实,在知道她就是幽瞳贴身丫鬟水儿时,在她于茶楼书写‘春江花月夜’时,自己就该猜到,她才是当日弹琴之人。不,其实自己心里早已明白,只是不愿承认,否则方才出门之前便不会犹豫,可如今他已然无法再次自欺欺人,他必须承认,他,娶错了人!时至今日,斟酌再三,只余一句:“居然是你?!”
只是柳乘风并不知道好友曾经如他此刻一般痛苦纠结,可只是月余而已,两者便已调换角色,真可谓人算不如天算!
与此同时,另一边四位女子中的岚姬却面色苍白愣在那里。连带其他三位女子也是一脸骇然震惊。岚姬望着那抹白色身影,一阵恍惚,这个女子看上去也就十八左右,为何能有如此高深的技艺,自己出身书香门第,因从小偏好弹琴,父亲寻得琴艺高手传授弹琴之术,因而练就今日之技,二十寒暑从未间断,但也未曾达到此等境界,不,不光自己,就是她听说过的所有琴艺高手,乃至乐坛泰斗,也无人能与此女匹及。我的琴声确实让人陶醉,那也只是陶醉,最多也就沉醉,沉醉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可是她的琴声却让人迷醉,迷醉到所有人一起陷落在她所构筑的同一梦境之中无法自拔。那并非听曲之人有意联想,而是不由自主被那琴声带入其中,忘却心中所有杂念,只余一方梦境。这是自己从未听闻过的境界,甚至第一次真正明白何为仙音妙曲,何为倾情弹奏。这‘春江花月夜’也只有像她这样站在琴艺巅峰之人才能真正展示其中意境,发挥最大光芒。自己与她相比简直稚嫩可笑,恐怕那幽瞳口中的水儿也未有她这等让人望城莫及,高不可攀,只要能够远远跟随就已心满意足的境界。若说自己勉强当得‘琴仙’二字,那她便是‘乐神’般的存在。等等,莫非她~~!想到此处岚姬急不可待问道:“你是水儿?”
同时在场的凤歌,三少在震惊过后,却是粲然一笑,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水儿,虽无绝世之姿,但有惊世之才,平凡的面容之下却掩盖了足以驱散一切黑暗的光辉。从初识的那个单纯乞儿,到后来的聪慧丫头,如今的绝世才女,相识至今,她总是给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惊喜,自己总是一遍又一遍的重新认识于她。水儿就如一汪清泉,永远采之不尽用之不竭,也如一件宝物让人爱不释手,渴望独自拥有,藏匿心中,不让他人窥得一分。然而自相矛盾的是,水儿越是优秀,他们就会感到她离自己越加遥远,越发难以触及。但无论如何他们谁也不会放弃,因为他们皆有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水儿驻足遥看身旁之时,自己便是她那眼中之人!思及此处凤歌随手一抬,纱帽翻然手中,露出倾国丽容。身后锦瑶惊异出声:“你~!”
凤歌潇洒一笑,晃了锦瑶一双杏眼:“不怕,此刻有人比我更加耀眼!”
三少了然一笑,眼中冰封瞬间融化,那惑人魅笑足以堪比倾国!震撼了方才同被琴声诱来的其他英雄侠士!天籁之声随之响起:“尤甚头顶金乌!”
而后两人相视一眼,爽朗大笑,齐声道:“该出发了!”
古谚站在一旁,直到乐曲结束才发现周边已然聚集不少听众,心中一阵惊叹,水儿弹奏之曲竟让自己失去警觉之心,若是方才有人一剑刺来,自己定然命丧于此,实乃想象她是如何才能练就这手琴艺。绝曲、绝句、绝世,这等天纵奇才,翻看古今难出一人,今日偶然结识,必是命中定数。
与在场众人百转千回的思绪不同,水儿并不觉得自己弹奏了一曲美妙琴曲就有多么出类拔萃,在她心里就是喜欢这一曲子,因此倾心而弹不掺一丝杂念完美诠释就好,享受了自己也满足了别人。如今曲子弹完,遥看日头计算着时辰也该前往擂台现场观看午后的比试。于是在众人瞩目之中,缓缓起身语气淡然的回了一字:“是。”算是回答了众人问题。而后向着古谚略一施礼,表明告退之意,便轻挪莲步来到凤歌三少身边,与他们一同向着比武会场行去,全然不顾众人错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