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花雨随风飘扬洒下,静静躺在白色祭坛上的白衣男子早已安然入眠。他的发梢和衣襟上,已沾了数片火红的落英,天空中,仍有一片一片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徐徐而落。有一瓣落到他的睫毛上,仿佛睡梦中的男子只要眨眨眼睛,那瓣花瓣会便蓦然飘落。可他却不为所动,直到晚风将那只扰他好梦的花瓣轻轻拂去。
落英缤纷,花瓣如雨,人在花雨中,如同一幅绮丽的画卷,美不胜收,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久久注视着白衣男子的少女甚至不敢呼吸,怕打碎了画中的宁静,惊扰了这梦中的人。
夜,静谧无声,晚风吹动峰林,哗哗作响,在这山间的奏鸣声中,仿佛能够听到岁月的流逝,声音辗转,渐渐升腾成为主调,回荡不息。
月儿此时移到山峦后看不见的地方,宏伟的白石祭坛隐没在黑暗之中,只剩下满天繁星和广阔深遂的夜空,仿佛世上除了此刻一动一静两颗心外,再不存在任何人事。
夜色化作了水,缓缓从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浸透,透出浓浓的痛楚。
曾经那么多的夜晚,靠着身后取之不尽的温暖,枕着山间的风涛声依旧,万籁都寂,心溶于水。那曾经温暖过她整个身心的怀抱,从今以后,真的永远不会再有了吗。
奕翔,为何最后沉睡不醒的人,竟会是你……
奕翔啊奕翔,为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才告诉我你爱我……
还记得草原上那个夜晚吗,你曾亲口许诺永永远远陪着我不会离开,而我现在终于知道,原来永远只有这么远……
你是真的,已经离我而去了吗……
白色的剑芒如长天落下,化做无边银光,随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婉转腾挪,时而如秋水欢畅奔流,时而如惊鸿冲天而去,时而如闪电骤然匝地,时而化作银衣流光,眷恋那绝世容颜;时而又散做漫天流星,从天际滑落……
“叮!”
一声脆响,无离倏地刺下,锋锐的剑锋无视脚下的坚硬,如破竹一般生生扎进地下白石之中。
有一人,倚剑跪地,垂首不语。有水珠,轻轻滴下,坠溅在无离短剑上,是汗?是泪?
恍惚间,女子只觉得有人悄然拭去她脸上的水珠,奕翔?!女子大喜之下朦胧抬眼,却只看见了另外一双眼睛。
缓缓站起,女子凄楚而笑看着眼前的长者,然后将手中的无离对准了来人的喉咙。
“舅舅,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长者闭眼一声长叹:“这是天意,是天意……”
女子眼里蓦地戾气暴涨,手中的无离又捏紧了一分,语气里更是饱含讽刺:
“舅舅,事到如今,你以为拿一句天意就什么都过去了吗?呵呵呵……天意,什么是天意?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天意,有的,全都是人欲……”
长者缓缓摇头:“孩子,无论你信还是不信,这真的是天意。我也曾试图逆天改意,谁想终究是天意不可违。”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因为……你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你的出世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你只会给世人带来血雨腥风,你,你根本就是一个……”
“怪物是吗?是因为我手里的璇玑,对吗?”女子挑眉,深如星夜的眼眸里全是浓浓嘲讽,“舅舅,你若想要我的命,直说就是,为了父亲,我未必不会答应。其实折命之咒,只能以命换命,你以为我会因为舍不得这条命而不肯自愿献祭,所以才编出那样的谎言骗我。可是你最终却是害死了奕翔,而我却还是活生生站在你的面前……”
长者闻言深叹,眼里竟也是深藏已久的伤恸。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不会逃避惩罚。但是你可知身为祭司一族,世代不惜性命守护的东西是什么吗?你知不知道,三十年前自愿牺牲在这里的巫女白灵,就是我和你母亲的娘亲……”
“如果为了天下苍生连最亲的人都要牺牲,那么要这天下又有何用?你以为牺牲了自己最爱的人,苍生就会感谢你吗?纳西祭祀一族得以延续至今,可笑你却连到底应该感谢谁都不清楚。如果我是当年的贺芸帝君,早将纳西一族尽数屠尽,绝对不会留到今日!”
长者陡然变色:“你说什么?!”
女子勾唇冷冷而笑:“舅舅啊……当年东莱开国君主夺走纳西镇族神器晏龙司幽,其根本目的恐怕是为了保护你祭司一族吧。如若不然,你以为哪位帝王会愿意这样一族超脱俗力不可掌控的人存在于世?对于自己不能把握的所谓天命定数,你知道历代君王们向来会怎么做。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定会让祭司一族就此灭族,从此再也不能拿所谓天命神谕蛊惑人心。”
长者闻言大骇,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颤声说道:“你,你想杀……”
“你猜得不错。”红衣女子妖娆一笑,然而下一秒,还没等长者反应过来,她的左手已经牢牢卡住了眼前之人的脖子。
长者努力挣扎,却始终无力挣脱脖子上的钳制,渐渐的,他的动作慢了下来,脸色也渐渐变得青紫。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难逃一死,长者放弃了努力,满面凄凉地看向眼前勾唇冷笑的女子。
“你……难道你为了报仇要将整个南疆屠戮殆尽……”
红衣女子闻言冷笑,挑眉冷冷讥讽道:“怎么,祭司大人连报仇的方式都替我选好了么?舅舅啊,纳西可是我晔墩后备粮仓,我怎么舍得将她毁去?放心,你死之后,南疆九部统归芜钦,从此同建西川豫州!自此以后,世上再没有祭司一族!就算是哥哥……”
话音未落,长者浑身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几如妖魔的女子,语气惊骇无以伦复:
“你……你不但要杀了我,还想再弑兄杀母?!”
女子猛的脸色一沉,眼中骤然聚起的风暴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就连星光都畏缩着躲了起来,天地之间只余一片黯淡:
“舅舅……在你心里我就是如此不堪吗?无论是你还是母亲,事到如今,你们还是从来不肯承认我的身上流着和你们相同的血!母亲唯一承认的孩子,从来只有哥哥;祭司一族唯一承认的继承人,也还是只有哥哥!在你们眼中,我从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呵呵……既然如此,那就干干脆脆做个了断吧,你们不仁,那就休要怪我不义!”
“咔嚓”一声,骨裂声响,长者死死睁大眼睛缓缓倒地,红衣女子再未看他一眼,只冷冷抬头仰望那东方未晞的天际。
那里,星陨如雨。两个月后,濮阳青州。
银蟾新钩,冰盘玉魄,夜色中,一位绝代佳人款款走近,她的左臂搭着一件黑色披风,皙白如玉的脸庞黛眉凝翠,美目流盼生波,如银的月光下,她好似天宫中的仙子,圣洁不可逼视。
晔龙曦闻声回头,静静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仙子。
如幽梦中最温柔的身影,默默陪伴在他的身旁,是谁静候在心底身旁,始终不曾走远。
嗔怪地瞪了一眼默然静立的男子,轻轻将披风系上他的肩头,凌清华倚在男子的身侧微笑道:“你这个人呀,整整昏迷了三个月才醒来,还是没有学会爱惜自己的身子。女儿没回来之前夜不能寐,现在女儿回来了怎么还不好好睡觉?”
“清华……”看着眼前朦胧的月色,晔龙曦低声喃喃说道:“有时候,我真的情愿她永远也不要长大。”
凌清华抬起头不解地看进晔龙曦如暗夜之海般的眼眸,赫然发现里面竟无戏谑。
“怎么了?歆儿不是好好的么?”
晔龙曦深吸口气缓缓摇头:“不,她不好……”
幽沉的面色倏地转冷,那上面不容置疑的笃定、沉敛和隐藏至深的狂肆就像是沉静了数千年的湖水骤然迸裂,足以淹没一切。月光之下,凌清华清楚的看到晔龙曦眼底锋棱暗肆,怒海狂涌,终于明白为什么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将军也会抵不过他凌厉已极的注视,那摄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剑直逼心底,让她感觉喘不过气来的闷痛。
“知女莫若父,我自己的女儿,我又怎会不清楚。虽然歆儿极力掩饰,可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心底死死压抑着的痛苦,那种让我也让她难过得快要窒息的痛苦。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歆儿从小到大对我从无隐瞒,可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竟苦苦隐瞒也不想让我知道?如果不是怕我伤心,她也不会辛苦至此!我知道她情愿自己受苦也不想让我担心。可是……”
“可是她明明知道你会有所察觉忧心猜测,却依然忍住不说,这就说明,她知道你若知晓所发生的事情,会比现在更加难受,是吗?”
晔龙曦转首看着眼前眉尖深蹙的女子,眼中痛色汹涌如潮:
“清华,歆儿她变了,彻彻底底的变了。以前的她总是无时无刻黏在我身边,可现在她确是有意躲着不和我碰面。自从她从南疆回来之后,每次看向我的眼里都会有压抑不住的痛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在南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所有人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是歆儿下的命令对吗?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可是,歆儿这么做一定有她的原因。瞒着你她心里更不好受,所以为了让歆儿不白受煎熬,你就如她所愿,不要再担心了,好吗?”胜隆山城位于赤水与汉水交汇处,两面依山,一面傍水,雄山耸峙,逶迤巍峨。山城依山而筑,高踞于两侧山岭之间,万丈峭壁便是其天然城墙,地势险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胜隆山城被称为天下第九州,君临大苍山脉,是贺芸和东莱之间的门户,象征着对整个岭南地区安危的主宰力量,意义非常。
胜隆山城原属贺芸,然胜隆历代城主向来拥兵自重,渐渐独立于贺芸和东莱之间。现任城主张宏狂傲不驯,面对晔墩三番两次招降不为所动,好在他也从未有任何异动,所也晔墩与东莱也逐渐默认其为双方缓冲地带,两家隔着胜隆遥相对望,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就在一月之前,昭若公主晔永福披衣带甲在全体将领面前向乃父跪地请命。自请秘密带兵前往胜隆,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一举拿下。
此言一出,众将大哗,前线临州云钊逊与洛炎亭大战未果,此时后方如果再开战端,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然而晔龙曦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却出人意料点头同意。
因为最终让晔龙曦下定决心的,是昭若公主在全体高层将领之前字字铿锵说出的一句话:
“东莱无意西进,晔墩却必然东征!此时不我待,更待何时?!”
当昭若公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晔龙曦久久望着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女儿,眼眸深处绽出一丝笑意。
如果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此时攻打胜隆不是个好主意,那敌人就更会这么认为,如此一来,的确如女儿所说,此时恰恰是最好战机。
然而最让他从心底欣慰的,只有一句:
晔墩必然东征!
只这一句,比攻陷胜隆山城还要让他心舒意广。
歆儿啊歆儿,你可会知道,为父等你这句话,已经整整十六年了。兵贵神速,既是偷袭,就需神不知鬼不觉。
为了速战速决以奇制胜,此次偷袭永福带来的是清一色骑兵轻骑,日夜兼程而来,马蹄上都裹有布帛,打算趁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胜隆。将大军悄然埋伏在胜隆城下之后,是夜,永福亲率千名精锐,背负绳索、箭矢、火油、火石、硫磺等物,在夜色的掩护下攀岩上山。胜隆石壁城墙的两旁本是陡壁峭崖,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上得去,但永福挑选的这些人个个身手敏捷轻功卓著,更兼配备有机关大师石安琼精心制作的攀岩索钩,纵使万丈绝壁亦是如履平地。于是三个时辰之后,所有人有惊无险顺利潜伏入城。
此时午夜已过,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顺利到达内城之后,永福立即分派人马分头行动。卓懿带领御卫高手前去解决城内各处明哨暗岗,熟悉城内地形的暗探分头到各地准备放火制造混乱,永福亲自带着已是自己亲卫的二十魔暗死士前去打开城门。
暗暗潜到城门附近,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城门守将,砍断吊桥的绳索之后,永福立即发出信号。城中霎时间烟火四起,伴随着凛冽的山风,火势愈演愈烈,不一会儿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远远看见城中火起,副将何晟渊霍惊天一马当先率领大军开始猛烈攻城,一时间只闻喊杀震天。城中犹自酣睡的人们惊慌失措,待弄清楚是敌人夜袭时,全城已是人仰马翻,众人四散奔走,烟熏火燎,人踩马踏,死伤无计。
这时城中驻军开拔,有大批人马迅速朝城门放向赶来。永福挥手命亲卫四下散开,同时一个倒挂金钩把自己稳稳挂在旁边高高的旗杆上,拿出飞雪引弓搭箭朝远处帅旗火把之下金甲宝盔之人一箭射去。
这么远的距离,寻常弓箭自是落空,更何况还是夜间,山风凌洌,可对于飞雪来说,却是不过尔尔。不出所料地看见那人应声而倒,驻军顿时人马嘶喧一阵混乱。永福冷笑一声欲飞离旗杆,岂知甫一转身,便觉身后一道杀气如旋风般席卷而来。永福心下惊疑,何人竟如此了得,居然能在片刻之间判断出她的位置所在并毫不犹豫痛下杀手?来不及再做多想,电光火石之际永福凝聚全身功力回身一掌拍出,双掌相拼,永福只觉一股汹猛的气劲透掌直袭而来,体内的真气竟似抵挡不住!难受地闷哼一声,她一个旋身借力飞落在附近的一座屋顶上。那人显然也并不讨好,没有趁势追击,一个腾转之后也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座民房上。
两人落地,转身,四目相对之时,竟然同时怔在当场。
眼前的男子,一袭水蓝色立领长衫,身姿挺拔如参天松柏,秀气逼人中隐隐透出风流倜傥的洒脱气魄,俊秀的容颜上带着抹游戏红尘的闲适懒笑。待看清楚永福时,他原本慵懒随意的脸上闪电般掠过一丝错愕,眸底星子闪烁,仿佛一湖静水瞬间搅碎,但顷刻间便不复再现,眼底只余三月微风煦日般的热情和睦。
这样温煦的目光,永福只在哥哥和奕翔的眼里看到过,但却又是如此的不同。他一动不动,一双星子潋滟的棕眸微笑地注视着自己,目光如明月清辉般洒向她的心间,让永福在惊疑之中却无法移开目光,只能怔怔立在当场。
对视良久,那男子忽尔一笑率先抱拳对永福深施一礼道:“这位想必就是歆儿师妹吧,愚兄仰慕师妹已久,今日一见,师妹果然名不虚传。”
歆儿?师妹?
永福瞪大眼睛,不明白来人何以这么快识破自己的身份,且又以师妹相称。等等……永福脑海中灵光一闪,蓦地想到了世上有人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唯一可能……
“你……你是东莱少主梵千寻?!”
男子闻言连连点头欣慰非常地赞道:“师妹果然蕙质兰心,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武功心智,愚兄真是幸会,幸会啊!”
永福再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表情夸张的蓝衣男子,他……他竟然真的是东莱少主梵千寻?
见永福愕然看他,梵千寻像煞有介事看了看四周然后好言提醒道:“我说师妹,你这次来胜隆要办的事应该已经办完了,你看咱们要不要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叙叙旧?”
永福方才回过神来,转首迅速查看战事。此时城门已开,城中已乱,张宏一死,更是群龙无首,攻下胜隆只是时间问题。确如梵千寻所言,胜隆已是自己囊中之物。若有所思地看向依旧笑意吟吟的梵千寻,永福想不明白,他刚才既已出手,那就说明是敌非友,如果说胜隆山城和东莱已经结盟,没道理他到现在还是一脸的事不关己呀?
仿佛猜透永福心中所想,梵千寻洒然一笑说道:“区区一个胜隆,怎么能影响我和师妹从未谋面一朝相逢之喜?师妹不必介怀,胜隆归属晔墩也是早晚之事,我从来都不在意。只是家里那一帮老头子整天缠着我要早日安定好东莱西方门户,没办法就被他们硬逼着来了。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意外见到师妹你!这才真是不虚此行啊……要不是那帮老头子整天在我耳边嚷嚷说二十岁之前决不能离开东莱否则必有大祸,我早就前往晔墩拜访师妹你了……”
愕然望着眼前犹自喋喋不休的东莱少主,永福再度严重怀疑自己是否弄错。
这个人,这个人,当真是梵清轩的嫡传弟子梵千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