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扶摇公然作对的后果是什么,永福很清楚。
当初魔门寻仇尚需伺机暗动,而扶摇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现在,永福已经成为整个武林公敌。
被整个武林通缉格杀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受的。
永福到底是低估了扶摇的影响力以及江湖势力的实力,自梅隐庄一事之后,永福行踪暴露,结果招来各路武林人士如附骨之蚁般的追杀,到现在依然没能脱开身来。
叶辰黎没有回扶摇,梵千寻安置好纪家之后也随着永福一起亡命江湖。这天,三人半途跳马在草丛里蛰伏整整一天之后,等到夜幕完全降临时方才悄悄出来。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永福打了个哈欠轻声问道:“千寻,今天过去几拨人马了?”
没办法,连日的劳顿让永福在草丛中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待到醒来时已是繁星满天。
“五拨。”梵千寻伸手揉了揉永福本已散乱的头发,戏谑着回答。
他也是劳累已极,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憔悴,但一双棕眸却依旧灼灼生辉。有叶辰黎和梵千寻在,永福可以毫无顾忌地呼呼大睡,所以这一路下来,两人要比她辛苦许多。想到这里,永福心中稍稍愧疚了一下。
瞥见永福脸上的赧然,梵千寻有些好笑,脸上却未曾表现出来,只是故意打了个哈欠睡意朦胧地说道:“困死我了,这次换你守夜,我得好好补上一觉。”说完一个翻身顾自沉沉睡去。
一旁的叶辰黎黑眸闪了闪,什么都没说起身去为三人找吃的。
待到四周再次寂静下来,永福转首,第一次认真凝视起眼前男子的睡颜,
星光琐碎,洒在他的脸庞,在他的身上笼起一层蒙雾;晚风微扬,勾起几根发丝轻拂在他的脸上。此刻的他,安静的面容上没有了平日里的张扬痞懒,竟透出一股稚气,惹人怜惜。
她还是看不懂他。
又一阵晚风吹来,梵千寻睫毛微动,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嘴角竟弯出一抹温柔,如流星划过天际般转瞬即逝。一刹那间,永福魂为之摄,神为之夺,终于明白有些时候的有些瞬间,真的可以直透心底,一眼万年。
可是,她依旧看不懂他。
明明知道自己定会染指东莱,他却偏偏若无其事般出现在自己眼前,尽心尽力陪护在自己身边。身为东莱少主的他,究竟明不明白他们两个人将来会走到哪一步境地?
她看不懂他,可他却反而能看到她的骨髓。
万物渐渐归于沉寂,夜晚的凉意将周身包围,直到永福无意识的抱起身体,才发现自己竟已失神良久。
突变,陡生!
在她发觉夹杂着劲风的暗器从身后呼啸而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永福咬牙,猛地上前抱住一旁的梵千寻就地一滚,两枚暗器擦着她耳畔而过,最后一枚,则避无可避地结结实实钉进了她的肩胛。
“啊——!”一阵遏制不住地痛呼在山间骤然响起,如夜空中的闪电凄厉划破长空。
突如而来的噬骨般剧痛自伤口狂暴地席卷全身,自内而外啃食着她每一寸皮肤,心肝脾肺仿佛都已不是自己的,只知疼痛在啃噬,在蔓延……
暗器有毒!
就在永福快要痛晕过去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天旋地转,随着伤口周围穴道被封,她稳稳落入身侧之人的怀中。
永福艰难抬头,却只看见梵千寻寒冰般的侧脸。他眉心紧蹙,双唇紧闭,那双棕眸第一次如此幽深沉暗,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前奏。他只是略略抬起眼眸飞快的瞥了永福一眼,便立即死死盯着前方树丛。虽只是匆匆一瞥,可永福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一股触目惊心的寒气。
树丛中有人,只有一人。
虽然是永福大意在先,可来人既能不声不响接近他们且一举偷袭成功,必然不是一般角色。
在黑暗中默默打量他们良久之后,那人终于缓步走出。
随意披散的墨黑丝发在晚风下不住飞扬,时而贴着他白皙晶莹的肌肤,时而又扶过他薄薄的双唇,使得黑与白的对比那么突兀明显。晚风吹开他脸上散落的发丝,使得永福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全貌。
他一身黑衣,细长剑眉下的眼睛在黑夜中竟散发着狼一样的绿芒。全身透着无尽的冰冷之气,比之祁晏徵有之过而无不及。他缓缓地转向永福,眼底的冰冷几乎可以把她冻僵。苍白的脸,幽绿的眼,整个人犹如来自地狱的修罗般残酷、狠戾。
周围气温骤降。
那人眼中绿芒一凝,白皙的手指翻起,捏指成爪,直直朝着永福的门面袭去。梵千寻眼中猛地射出前所未见的厉芒,一手将永福牢牢护住,另一只手豪不退缩凌空迎上,径直击向白皙之手的手腕。那神秘人物手掌一翻,竟是在间不容隙之间闪了过去,并指如刀,切向梵千寻掌根。须臾之间,两个人在半空中的手掌疾如电光般急速闪动,招招皆是凌厉已极的杀招,却都被对手闪避过去,反击回来的是更加凶狠的招数。
两个人斗到这等地步,生死似已在呼吸之间,但是那神秘人物的手掌始终没能接触到永福。
“嘭”的一记硬拼之后,梵千寻带着永福后退两步停住,而那黑衣人则连退三步,却先是面红如血,接着变得煞白,衬得一双绿眸越发深不可测。
三人相视无语,都没有再出手。
不动声色地对视片刻后,神秘人冷笑一声率先开口:“东莱少主!”
永福闻声愕然,梵千寻却是篾声一笑:“绝杀灵柩。”
灵柩霎时瞳孔微缩,剑眉深蹙,狭长的眼眸眯成一道细缝,看向梵千寻的目光是那么阴冷狠戾,似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无视灵柩杀人的目光,梵千寻继续讥讽道:“武林第一杀手灵柩,自出道以来杀人无数,所接任务从未失手,江湖中人冠其‘绝杀’之名,想不到今日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你……!”灵柩气得咬牙切齿,额头更是青筋暴涨,“堂堂东莱少主,竟然也会为了一个女子涉险江湖!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后悔今日一切!”
“今日你胆敢伤她,”梵千寻死死盯着灵柩,声音冷如千年不化的寒冰,从唇齿间一字字磨出,“他日,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直到眼看着灵柩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永福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下来,谁想锥心噬骨之痛再度席卷,全身的骨头都仿佛虫蚀般,痛得她忍不住尖叫出声。梵千寻紧拥着永福坐在地上,抱着永福的双手是那么紧,仿佛这样就会把她受到的痛苦转嫁到他的身上。
“对不起……”
他……在颤抖,他竟然在颤抖!虽然他强烈地克制着自己,然而永福依然能够感觉到他衣衫下紧绷的肌肉在阵阵抽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受伤的明明是她,可为何他却似乎比她还痛?心头泛起一阵陌生的悸动,仿佛正在堕入无底的深渊一般,无力感渐生的永福再也受不了他快要使自己窒息的桎梏,挣扎着奋力将他推开。
“不要动,听我说。”刚一挣开束缚,梵千寻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灵柩的暗器钉入了你的琵琶骨,暗器上面除了有倒刺之外还涂了毒,越是运功抵抗就越痛苦。我必须先帮你把暗器拔出来,你……支持得住吗?”
永福听得冷汗直流连连摇头:“我支持不住……”梵千寻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的回答他。见他如此,永福虚弱一笑继续说道,“放心,我最多是痛死过去,你放手拔吧,我相信你。”
“绯儿……”
梵千寻紧紧握住永福的手,望向她的棕眸第一次如此清澈荡漾,里面仿佛揉碎了无限欣喜。
可是,真正的危险却才刚刚开始……
“哼!真是郎情妾意啊,落到这步田地,你们两个居然还有功夫卿卿我我!”
就在永福快要晕过去的时候,恍惚之中听到一阵尖锐的女声,待意识到是谁在说话,永福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
“谷绯儿呀谷绯儿,你还真是个狐狸精,先是引诱叶辰黎不惜背叛师门也要回护与你,现在居然连东莱少主都勾搭上了,你可真是恬不知耻!”
永福虚弱地循声望去,然后猛地目光一寒。
树林之中,各路高手百余人在以碧翩翩为首的扶摇派带领下,将他们两人团团围住。
永福认真地看着满面得意恶毒的碧翩翩,然后出人意料地轻轻一笑,接着闭上眼睛转过脸去再不理会。
见永福漠然别过脸去,梵千寻哈哈一笑一手环腰将她扶起,一手抖开九索麟珑,双眼注视着前方诸人朗声说道:“绯儿,你好好休息,这里就交给我吧。”
碧翩翩毒蛇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梵少主,你当真要为了这个贱人与整个武林为敌么?你应当知道,当年东莱建国之时,曾许诺中原各大门派永不相侵。你身为东莱少主,居然为了一己之私,破坏东莱百年清誉,难道就不怕成为千古罪人吗?”
“千古罪人?”梵千寻睥睨地看着碧翩翩一声讥笑,“堂堂扶摇,武林翘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整个武林,敢问寰小姐,梵某与扶摇,哪个才是千古罪人?”
碧翩翩瞬间脸色煞白。
如果说她刚才还试图劝阻梵千寻不要插手,那么现在,她脸上掩饰不住的杀意就已经说明一切。
晔永福和梵千寻,今天谁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永福闭着眼睛,伸手轻轻拉了拉梵千寻的衣袖。
她何尝不知道他打算当众拆穿碧翩翩身份的用意,一旦得知两人的真实身份,对扶摇马首是瞻的武林白道势必心存疑虑动摇立场,合围之势不攻自破。可是这么一来,扶摇必将威名扫地,颜面不存,即使将来叶辰黎顺利接管扶摇,也难再保其武林泰斗之位。
她和叶辰黎有约在先,定要保扶摇安然无隙。
碧翩翩恨恨地剜了两人一眼,她再不迟疑,后退一步站定,左手猛然挥下。
随着碧翩翩一声令下,立即有数十人跃入战圈,而当先之人,就是绝杀灵柩。
见他现身,梵千寻瞳孔骤缩,九索麟珑瞬间灌满真气,横扫千军般狠狠朝灵柩席卷而去,所过之处,寸草不留。饶是灵柩狡诈狠辣,在梵千寻雷霆一击袭来之时,也只有仓皇躲避的份。
“轰!”
坚实的地面硬生生被砸出一个大坑,飞石四射,罡风横扫,侥幸逃脱的灵柩气虚喘喘滚落一旁,围攻众人脸上更是齐齐变色。
一击之力,竟至于斯!
但刀口舔血的江湖子弟又岂是易与之辈,短暂的震惊之后,接着便是被梵千寻激出的疯狂血性,于是刀剑戈戟,在一刹那玩命般齐攻而至。梵千寻一手护住永福,一手挥动九索麟珑迎敌而上。
于是刀光剑影,血染成河。
这些武林人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然久攻之下,却依然对梵千寻无可奈何。眼看第一拨人力竭见绌,碧翩翩再一挥手,立刻有下一批人过来接替。眼见灵柩就要遁走,梵千寻一声低喝,九索麟珑犹如蛟龙出海,朝着灵柩后心直袭而去。众人见状大急,仓卒之际纷纷杀向梵千寻,想迫使他回军自保,以解灵柩之危。然而他却出人意料地不避不闪,九索麟珑脱手而去从灵柩后心透体而出,有如赤魔出世,然后再洒然返折回梵千寻手中。
与此同时,数件兵器避无可避地打在了梵千寻身上,他硬生生地用护体真气硬扛一记。
“轰!”
灵柩瞪大眼睛倒地气绝,梵千寻亦受伤吐血。
碧翩翩已是怒极,随着她一声声令下,各路高手一批批加入战团。梵千寻护着永福,只余一手力敌众人。眼看围攻已过十轮,梵千寻终于不支,攻势逐渐缓了下来,此消彼长指之下,那边的攻势则更为猛烈。为了护永福周全,他以身作盾,生生替她挡下数次偷袭,任凭自己血水浸衣。
而对于百余高手夹击仍久攻不下的梵千寻,群雄恼怒之余,心里亦暗自钦佩。
一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者忍不住高声出言呼道:“梵少主,我等敬你是条汉子,望你不要被这魔女所惑,白白丧命此地。只要你放下这魔女离开此地,他日我等定亲上青鸾登门致歉。”
梵千寻一挥血雨洒然而笑朗声答道:“多谢各位美意,若今日之事不可挽回,黄泉路上,我再携各位把酒言欢!”
言下之意,他竟是要和这些人在此同归于尽。
群雄纷纷震怒。
百余武林豪杰居然拿不下一个梵千寻,日后传扬出去,在场诸人势将颜面无存。一念及此,群雄攻势暴涨。
永福忍不住抬头看了依旧鏖战的梵千寻一眼。
“想问我为何要将自己逼上绝境吗?”头也不回地劈翻两人,任脸上血水滚落,梵千寻傲视战场对永福低声笑道,“我倒希望自己能为你死在这里,这样的话,晔墩可就欠了东莱一大份人情了。”
永福凄然摇头冷冷笑道:“终于决定坦言了吗?其实你一直是在赌我的不忍。你以为,我会因为你一人就放过整个东莱吗?”
“我的性命只在你一人手上,绯儿。”梵千寻低头,棕色的眼眸亮如晶翼,“如果你真的想让我死,那么从开始到现在,你有一千次机会可以杀我,然而你没有。”
永福默然。
“我这样逼你,的确很卑鄙。”梵千寻自嘲一笑继续说道,“以性命为赌注一次次触及你的底线,为的,只是想知道在你心底我是否还有哪怕一丝丝的机会,一丝丝机会用我的性命让你从此放下仇恨。如果真的可以,蒙你恩赐,我会含笑独下九幽。”
“你有那么死不瞑目吗?”
“为了东莱免受战火,我什么都可以做。”
“那为何不杀了我,那样你不就可以高枕无忧?”
梵千寻一声苦笑:“绯儿,你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你知不知道,在你出生以前我就已经开始关注你的一切,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六年了,我了解你甚至超过了解自己。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你死,从来都没有。”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永福眼中擒泪,垂首幽幽说道,“想替自己的师父师娘赎罪?我说过,没有这个必要。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能挽回,已经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母亲间接害死了奕翔,我亲手杀死了她的哥哥我的舅舅。这个结你解得了吗?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
“绯儿……”
任他的血染上自己脸颊,永福狠狠转过脸去,咬牙不再说话。
九索麟珑如浴血蛟龙横腾赤海,血光过处,非死即伤。再次击退一轮攻击之后,梵千寻集尽力气,九索麟珑横驰一击,抬头仰天长啸。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大地尽头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有一人二马如箭般气势如虹直射而来。地上的人群躲闪不及,围攻之势很快被冲开了一个缺口。是叶辰黎!梵千寻大喜过望,籍着最后一丝力气带着永福猛地跃上马背,三人终于浴血而战最终堪堪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