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已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仿佛时光的流逝都已经结束,无边的困倦铺天盖地向她重重压来,耳边不知是谁的呼声渐渐消失不见,再也支持不住,永福放任自己跌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无穷无尽的黑暗虚空中,连空气都消失不见。永福茫然四顾,无底的漆黑让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直到……
她忽然看到了一朵曼殊沙华,一朵浸满鲜血,妖异荼蘼的彼岸花。
它仿佛在冲着她笑,笑容诡异之极;它又仿佛在对她哭泣,哭声凄惨绝伦……
永福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周围还是一片无边无底的黑暗,周身的感觉早已经麻木。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感觉到生命是如此地不真实,永福愣愣地蜷成一团,整个人仍旧徘徊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
她缓缓闭上眼睛,梦中的景象再一次不可抑制的浮现在眼前。
曼殊沙华,那朵浸满鲜血的曼殊沙华……
恍惚中听到有脚步声在山洞里由远及近,永福猛然警觉,迅速抽回思绪努力坐直身体,谁知稍一动弹,全身突如其来火烧火燎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来人脚步一顿,然后快速向她走来。将手中抱着的一把柴火放在地上后,那人拿出火石,几下忽明忽灭,一堆柴火终于熊熊燃起。
修长的身影随着火焰的跳动在石壁上忽明忽暗,永福抬起头,借着火光终于看清楚了眼前之人。只一眼,她瞳孔骤缩,然后,缓缓勾起了唇角。
葑州璎珞阁,琅琊逐月环。她想,她认识这双眼睛。
“是你救了我?”
“是。”
“就你一个人?”
“是。”
“你又是谁?”
那人淡然一笑:“你早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永福小姐。”
永福看着他久久不语,只是唇边的笑意更深。
不错,她是早就已经猜到了。虽然晔墩朝堂势力不及洛家,江湖势力不及寰家,但是晔墩也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优势,那就是——商。
晔墩三代以行商起家,晔龙曦的足迹更是曾遍布贺芸全境,再加上这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商路据点已经渐渐构成了一张完整的大网。须知商场即战场,依仗着幕后的晔墩家,它们在满盆满钵赚取金钱的同时也源源不断地汇集着各路情报。即使仍然根基尚浅,有些隐藏在深面的东西依然挖掘不到,但对于晔墩家来说最为重要的一些信息怎么都不会落后于人。
比如说,云幽寰家;比如说,淮阳王府。
在她决心不再逃避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着手调查清楚了当日葑州一路追杀她之人的身份。
淮阳王世子,寰天宇。
北上之时他派人一路截杀;抵达北疆之后他通过拓跋部幕后操控一切,令北疆诸部自相残杀从此元气大伤再不能南下中土一步。可是在最后一刻,他又通过拓跋火都朗放过自己一马。
不,其实他已经放过了自己两次。
而这一次,他又亲自救了自己。
他这么做的原因……
垂下眼眸,永福唇边的笑意渐渐冰冷。
见她如此,寰天宇淡笑隐去,深黑的眼眸如深海般浩瀚飘缈使人无法解读,凝视永福半晌之后,终于缓缓开口:
“你曾说他日必向我亲自致谢,现在我就在你的眼前,你打算怎么谢我。”
“致谢……是啊,我是曾经说过,但是怎么办呢,我现在想食言了。”永福笑意盈盈地看向眼前的男子,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半分。
寰天宇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在她没有一丝瑕疵的莹白耳垂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转首继续看着她。
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永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懒懒靠向岩壁之后轻叹一声说道:“我不明白,你当初为何要送我耳环呢,你该知道我从来不戴耳环的。”
按照习俗,女子在十二岁时须由母亲亲手穿上耳洞戴上耳环,以表示少女时代的开始。可是永福当年身在扶摇根本没有机会,就是后来她回到家中,母亲星落也从未提过此事。看着周围同龄女孩一个个戴上漂亮的耳环,她自始至终什么话也没说。
自那以后,在晔墩各个敌人手中关于晔永福的详细密报里不为人知的多了一条:永福小姐不喜耳饰。
周围再次沉默下来,山洞里只剩下树枝燃烧的声音。虽说大家不喜喧闹,但这也有点太过安静了吧。永福百无聊奈之下扭头看向旁边的寰天宇,却不想他只是出神的看着眼前跳动的火苗。跳跃的火光倒映在他幽黑深沉的眸底,时不时迸出几星火花,璀璨而又荼靡。不似第一次见他时的平静悠远,此刻他的眼里流动着说不清的神采,像是天上的星星忽然坠入了沉静的深海,让人再也挪不开眼睛,只想沉浸在这片深海里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永福已经静静看了他的眼睛良久,认真细数着他眼里的烟花明灭。不知道为何,她总会不由自主地被这双眼睛吸引。她突然间很想知道,那暗海之中之中破碎倒映着的,他眸底深处浮碎着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脑袋里这样想着,身体也就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等到永福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愕然发现自己距离那人的脸竟然只余不到一尺的距离。
心中一紧正欲缩回,寰天宇却似是终于回神,瞳孔一缩抬起头来。永福躲闪不及,直直撞进他深如幽海的眼里。
四目相对,两人皆有那么片刻的失神。
永福微微一窘刚想退开,旁边的火堆却在爆出最后几星火花之后彻底湮灭。
山洞之中,一片黑暗。
“你……”
“我……我困了!”瞬间的慌乱之后,永福迅速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籍着黑暗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到山洞最里边,一边和衣躺下一边打着哈欠说道,“刚好火也灭了,有什么事统统明天再说吧,现在我要睡觉!”
寰天宇闻言微一错愕,黑暗中永福似乎听到他心情不错地笑了,接着听见他也和衣躺下的声音,山洞之中重归寂静。确定对面的男子睡着之后,永福长舒口气放心闭眼。虽然有昆吾和璇玑撑着,但与魔宗一战又岂是等闲?醒来之后勉力熬到现在,她是真的撑不住了,连自己的伤势都没能来得及好好检查,就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等永福被林间黄莺啄醒之时,已是晨露微晞。恍惚中永福睁开眼睛,茫然看着周围的景色在眼前一起一伏。头疼的再次闭眼伏倒,身下的温暖让她很想继续方才没有做完的美梦。可就在永福刚刚蹭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时候,一声抑制不住的闷笑忽然从身下传出。永福正欲酣然入睡,闻声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待弄清楚眼前的情形时,永福忍不住一声凄厉尖叫。
“寰天宇——!”
树林里瞬间鸟雀惊飞,一阵鸟奔兽走之后,始作俑者的男子方才若无其事般将背上的女子轻轻放在地上。
“你!你……”明白自己一直睡在他的背上,永福羞愤之下一掌就要拍出。谁知哺一动弹,永福忽觉眼前天旋地转紧接着浑身散架般瘫倒在地。旁边寰天宇连忙将她扶起,然后不由分说将永福再次放在背上。
“别乱动,你和魔宗全力交手,眼下还能活着已是万幸。今早见你久久未醒,我本想运功给你疗伤,可没想到你我的内力居然相克……结果导致你内伤更甚。待在山上非是权宜之计,何况山路难行,我也只好背你下山。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内伤……更甚?!”永福气血上涌,眼前发黑,努力攀住寰天宇的肩膀,咬牙切齿地磨出这几个字。
他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丝毫不觉有半分不妥。
被气得再说不出半个字,难以抵制的晕厥又一阵阵向她袭来,永福终于不支,晕倒在了寰天宇背后如缎的黑发上。
从来没有想到她竟然也有被人气晕的那一天。寰天宇,你可以!越过山谷,穿过树林,跨过溪流,男子背着女子不知疲倦地穿行在寂静的群山间,仿佛亘古周行的天地里,唯有他们两人。
此时已近黄昏,树林里光线渐暗。永福伏在寰天宇的肩头,恍惚间忆起河西树影斑驳的夷苍山上,余晖点点,一个小女孩也曾这样趴在父亲肩头。那时,夷苍山上风啸鸟啼,木落虫鸣,父亲抱着小女孩穿梭在山涧林间,一直都没有回头。此情此景,何其相像。时光交错,当年的两个人影此刻仿佛就穿行在她的身旁,她甚至都能看见小女孩昏昏欲睡的模样。父亲……怕稍稍一点异动都会打碎眼前的幻境,永福极轻极轻地勾起唇角,眼中的水光却模糊了幻影。
当年那个凝结了父亲所有宠爱的小女孩,现在又在哪里……
泪水,缓缓浸透了身下的衣衫。永福在越来越暗的密林中无声哭泣。眼看幻影彻底消失不见,她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此生最幸福的那段时光,都是在父亲身边渡过。可是那样的日子,又何其的短暂……黑暗与黑夜一起降临的时候,雷霆作吼,山雨欲来。
一路下山,他们已经躲过了十几批人马的追踪。
此时的两人隐在一处陡峭的山崖之下,山崖上又一批人马刚刚过去。寰天宇牢牢靠在突出崖下的大石上,伸手将永福整个护在身前。一声惊雷响过,豆大的雨滴一滴滴砸在脸上、身上,顷刻间大雨如注,两人不多时便已浑身湿透。
大雨滂沱,鞭挞着山岭,雨水从寰天宇湿淋淋的发间流淌下来,顺着他的脸庞滑下,而他恍然未觉,只定定看着眼前苍茫的山岭。永福仰头望着他散落在身前被雨水涤洗的头发,那样的黑,夜空一般,却又仿佛散发着黑色光彩。她艰难伸手拂过一缕自己的头发,将两股发丝在眼前认真观察,比对之下,她的发丝黑中泛红,而且远不如他的丝滑顺手。似是忆起了什么,永福眼中掠过一丝讽笑,然后狠狠将两缕发丝一同揪断。
“怎么了?”寰天宇低头看向永福,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我嫉妒你头发长得比我好,看不顺眼!”
“喜欢我便送你。”
“别人的东西我不稀罕。”
寰天宇淡淡一笑不再言语,依旧抬头望着山岭。冰冷的雨水随着冷风一遍遍拍打在永福身上,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深吸口气压下周身湿冷寒意,永福伸出手去接下他发丝滴落的雨珠,直到水珠一滴滴溢满手心,她方才开口:
“你要带我去哪里?”
避开众人独辟山路,纵使他没有明说,永福也不会天真到不明白自己已经落在寰天宇手上的事实。
寰天宇低头看着永福手心的一捧天水,视线却穿透她的手掌。永福覆手将雨水尽数洒落,耳畔听见他极其认真的话语:
“我带你去治伤。”扶摇位处大苍山北麓,玉枢峰乃是其迎宾门户,当日寰天宇并没有带永福从正路下山,而是绕道玉枢峰后山。从后山往西,莲池瀑布从莲花峰后静静流出,千转百弯之后,与众多河流渐渐汇集成一条大河,而这条河的名字,就叫做沧江。
沧江,是沧州的母亲河。
那日雨后,寰天宇就地取材制成一只小木筏,他带着永福沿着沧江顺流而下,三日之后,两人走出了大苍山脉。
出山之后,寰天宇在一个小镇上买了匹马继续西行。这些天来,永福的伤势越发严重,整个人时睡时醒。随着永福的身体日渐虚弱,寰天宇整个人愈发沉默,两人共乘一骑,常常是一走半天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与祁晏徵一战永福本已伤重,怎奈寰天宇又将自己与永福相克的真气输入她的体内。因为真气相克的原因,寰天宇的真气对永福有害无益,而永福根本无力用自身功力压制,结果导致那道真气在她体内生生不息祸害不止,永不休停地残酷折磨着永福本已伤损不堪的经脉。随着时间的推移,永福的伤势越来越重,如果再不救治,她真的很有可能就此被摧残而死。
马背之上,永福虚弱地倚在寰天宇的胸前,闭着眼睛任凭自己随着马蹄的颠簸起伏。
“你睡了吗?”
头顶低磁的声音响起,永福闻声缓缓睁开眼睛,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头顶低沉却又坚定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不会让你死。”
永福不置可否地虚弱一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真不明白,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呢,不管怎么样,我若死了对你更有好处不是吗?”
“你这么想让自己死吗?”寰天宇眉峰微拢,淡淡说道,“十六岁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年华,可你与祁晏徵一战分明是自寻死路。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激怒魔宗让他对你痛下杀手,难道你真的想就此一死了之?”
“我……”永福黯然垂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只是在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想痛痛快快一决生死。而且,死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寰天宇的目光陷入一片沉暗,他默默看了眼怀中意味萧索的女子,淡淡开口道:
“你之所以不畏死,是因为他已经死了,对吗?”
永福猛地一颤。
寰天宇见状,眸底愈加深沉似海。
直到月隐星沉,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三日过后,两人一骑踏进了沧州卞安城。
夜幕降临时,寰天宇带着永福走进了卞安最大的客栈。无视掌柜诧异的目光只要了一间上房之后,寰天宇扶着永福径自走入房中,只留下身后掌柜伙计啧啧议论摇头的声音。
这年头,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开放了!
屋内,躺在床上的永福看着寰天宇若无其事地取下毛巾端盆倒水,十分没好气的说道:“喂,干嘛只要一个房间啊,你这不是摆明了毁我清誉!”
岂知寰天宇绞着毛巾头也没抬:“你有清誉吗?”
永福为之气结。
拿湿毛巾为永福仔细地擦了手和脸之后,寰天宇招呼伙计端来饭菜,又亲自喂永福吃了晚饭。安顿好一切之后,寰天宇吹灭蜡烛走到床前然后和衣躺在了永福身边。
饶是两人一路上朝夕相处,但这可是真真正正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永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陌生男子如此接近,心里微微有些紧张。不敢转头去看枕边的人,她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直到最后折腾的实在困了,这才抵不住倦意睡了过去。
在她终于睡熟的时候,旁边一直闭着眼睛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伸出一只手臂,轻轻将已经缩到床角的女子挪了回来。替她盖好被子之后,他没有收回手,而是轻轻抚过女子如玉的脸颊,然后,他的手指停在了她莹白无暇的耳垂上。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棂,静静洒在身边少女的身上。她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射出一圈扇形阴影,肌肤在月色辉映下莹润似珠,娇嫩的唇瓣似乎覆有一层透明的光泽,美丽圣洁不可方物。
然而,谁又能明白红颜身后的枯骨;繁华背后的灰烬。
如果不是那次南疆之行,他永远不会看到那场禁忌的倾世之舞,永远不会知道古老传说的真相,永远不会破誓弹奏“九霄”见证她的蜕变。
也许冥冥之中,有什么在一路牵引着他。
九冥血珀……
为何这样的女子,偏偏是那样的化身。
他缓缓垂下眼眸,收回手掌,执手相扣,一夜无眠。
然而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异变陡生!寰天宇双目一凝不由分说将永福一把抱起跳窗而出,而从睡梦中惊醒的永福迷迷糊糊越过寰天宇的肩膀向后看去,只见数十黑衣人的身影在他们身后隐隐绰绰紧追不舍。不多时两人来到城墙脚下,此时城门未开,寰天宇竟然脚步不停,深吸口气一个纵跃而起竟带着永福直直飞过城墙。
眼见两人已经脱离危险,寰天宇却是脚下一停,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回过头来看着永福颇好心情地问道:
“你想不想见一见他?”
“谁?”
“洛炎亭之子,洛夜华。”
洛夜华?就是传闻中那个人称芸都第一公子的洛氏下任族长、魔门下任首席长老么?永福微微勾唇,嘲讽的浅笑下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冰冷。
原本各处一方的他们三人此时见面意味着什么呢?晔墩、芸洛、云淮,这势将在中土掀起风云惊涛逐鹿天下的三大家族,在各自淘沙洗砺这么多年后,终于开始了最后的交锋吗?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遥想着即将到来的最后决战,永福唇角的弧度渐渐加深,那星夜暗河般深不可测的眼底闪烁着微红的嗜血光芒。
将永福的表情尽收眼底,寰天宇凝视她的眼中,顿时深晦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