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医,李太医,我把药材都买回来了……”
晋边城内,一个扎着马尾的黑瘦女子一叠声地跑进医署,然后一头扎进屋内的一大堆人中间寻找那个此时晋边城内最为忙碌的身影。
经过上万兵士民工数月的苦建,晋边城终于拔地而起,城外流民也都分批搬了进去。城池初建,百废待兴,可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问题让负责建城的管事们焦头烂额,最首当其冲的,是城中迅速爆发的饥荒与疫病。
说到底也难怪,建城简单,可如何让百姓在此安居乐业实在不是个小问题。一个镇自然发展成为一座城,没有数十年的积累经营是不可能的。数十年还是算快的,好些村镇就是历经数百年,但是因为不在商道之上或者没有位处重要地理位置,也根本不可能有条件演变成为一座城池。
现在晋边城是建好了,但这数万流民何以谋生,何以依靠,实在是个大大的问题。早前为了安置流民,寰天宇已经调集了大量军粮过来,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如果没有粮食,人们还会四处流散,晋边城就等于白建,更别说后续的什么治安律税等等的了。
在晋边粮草告罄之后,百姓人心惶惶,而疫病也同时开始流行,实在是祸不单行。所以除了城衙之外,整个晋边城中最忙碌的就是医署了。
李君如本是宫中三品太医,后来因为得罪洛皇后而被驱逐,四处流落,数月前随流民进入晋边。他自持身份,对自己被驱逐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所以大家也都善解人意地称他一声李太医,他也乐呵呵地一口答应。
城中疫病蔓延,药材耗竭,李君如遂派灵巧可靠且会武功的永福带人出城购置药材。永福不负所托顺利购齐所需之物,此时刚刚回到城中。
“李太医李太医,我回来了。”永福气嘘喘喘地终于拉住了已经忙得不分东南西北的李君如。
李君如抹了把汗回头看了眼门外立刻吩咐永福道:“把药材直接送到阿兰那里,不用运回库房了,你也赶紧去帮阿兰她们煎药。再多找几个人,咱们人手实在是太紧了。”
永福应了一声迅速行动。赶到药房一看,只见屋内一溜烟数十个药罐同时在煎药,屋内的药味呛得人喘不过气。阿兰等几个女孩子忙得脚不点地来回穿梭屋内,见她进来,阿兰像见了救星一样连连招呼永福帮忙,永福二话没说卷起袖子加入阵营,一直忙到日落月出繁星满天。
月落星稀之时,喧闹了整整一天的医署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药房之内,几个女孩子筋疲力尽地躺倒在药炉旁边酣然入睡,偌大的药房之内,只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依旧在忙碌着。
虽然已有三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但她却依然坚持。
明天,病人只怕会是更多。
咬了一口随身带着的硬邦邦的干粮,拿起腰间一直挂着的水囊喝了口凉水,永福把最后一罐药装好之后,终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闭眼靠在柱子上睡了过去。
累极沉睡的永福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影正越过重重阻碍向她走来,然后在她的面前静静蹲下。
睡梦中的永福感觉好像有条毛毛虫贴在自己脸上,痒痒的,怪怪的。她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却引来不知是谁弯了嘴角。
良久之后,梦中的永福感觉自己凌风而起,秋月的晚风让梦中的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却在下一秒被一阵莫名而来的温暖覆盖,仿佛跌落云端的感觉。莫名的心安与舒适让她多日的困倦一发不可收拾,这一觉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这是……”
久睡初醒的永福朦朦胧胧地睁开睡眼,傻傻看着头顶悠悠晃荡的细纱软张,半天搞不清楚自己是梦是醒,身在何处。
随着朦胧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周身柔软舒适的感觉亦随之而来。永福突然眼神一凝,然后浑身一紧猛地坐起身来。
自己竟然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还好,自己的衣服没有问题。
永福轻嘘口气,微微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大意。可这是什么地方,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呢?永福环视一周之后猛地一拍自己脑袋,这不正是晋边城主府么?想当初这城主府还是她和虎子阿郎他们一起辛苦盖的呢!
可是,自己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在城主府呢?
想起昨夜梦中跌落云端的感觉,永福猛地脚步一顿,难道……
再不多想,永福强自按下突如擂鼓的心跳,拔脚便冲了出去。
绕过一排排房屋,穿过一道道走廊,等到眼前景物终于豁然开朗之时,永福轻舒口气,却在抬头的那一刻,再也迈不开了脚步……
金秋已至,层林尽染,而她竟然不知道,那株在她初来之时绿得浓郁醉人的千年银杏树不知何时竟也早已披上了一身金黄。
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黄金般的银杏树叶,随着秋风一阵阵拂过,纷纷如纷飞的金蝶一般从华盖树冠之上翩然飞舞盘旋而下。阳光之下,漫天蝶雨,金舞银蹈,流光飞舞,目眩神迷。
金银叶雨之下,有一男子和衣幕天而卧。漫天银叶在他身边飞舞胡旋,缠绵缱绻,依依不舍。而那男子浑然不知,只安然躺在卧榻之上,睡得很是香甜。
金叶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的衣裳发间,有一片有幸落到他的脸上,下一秒却又随风滑落。落木萧萧,叶陨如雨,人在银叶雨中,如同一幅绮丽的画卷,美不胜收,却又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碰就会碎掉。永福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打碎了画中的宁静,惊扰了那梦中之人。
许久许久之后,直到秋风转凉,永福才恍然而觉。她一步步走向那个依旧酣睡未醒的身影,在他榻前轻轻跪蹲下去。
手指一一轻抚过他英俊无铸的眉眼,鼻梁,脸颊,最后停在了他棱角分明宛若鬼斧神工雕塑而成的唇上。
不知为何,起初之时是被他那双深海幽远的眼眸吸引,而现在,让她最依恋缱绻的却是他棱角分明的薄唇,以及……那上面昨日犹存的温暖气息。
难道自己的本质真的是一介色女?永福不禁微微汗颜了一下。
管他呢,色女就色女,他又能把她怎么样!
永福向来从谏如流,于是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听从自己心意,俯身轻轻吻在了他温暖的唇角。
蜻蜓点水般的轻吻,想在那人察觉之前迅速离去,却不想依旧棋差一招。还没等她离开他的唇畔,永福便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就被榻上男子生生反压在了身下紧紧箍住。
“你……何时醒的?”
永福微微脸红,目光躲闪不敢去看近在咫尺的男子。
“你呢,又是何时来的?”
寰天宇目光潋滟笑看着身下的女子,却在目光扫过女子肩膀时迅速皱起了眉头,然后使劲一环女子的腰身:
“为何把自己弄伤成这样?还有,怎么一下子瘦了这许多?”
“我要是不把自己弄成这样,路上要是被人劫色了怎么办。”永福嘻嘻一笑岔开话题打趣,然后攀着寰天宇的脖子坐起身来,“这些日子虽说是劳累了一些,但我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靖伦……”寰天宇心疼地拉起永福的双手,蹙眉抚摸着上面厚厚的一层老茧,摇头重重叹了口气,“你不必如此的,这并不全是你的过错。”
“这就是我的错!”
胸中压抑已久的闷痛在这一刻狂涌而出,美丽的双眸瞬时间溢满泪水,永福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最后把头深深埋进了他温暖宽阔的怀里。
“天宇,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那么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都是因为我!”
“靖伦……”寰天宇低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捧起永福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乱世便是如此,饿殍满地,浮尸遍野,这并非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不必太过自责了。”
永福闭眼狠狠摇头:“不天宇,你我都心知肚明,此战之罪,责任在我。战场杀伐必有流血,这的确是不可避免,无人例外。但是征战沙场的初衷是为了什么?流血牺牲之后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每个人,却都是不一样的,却都是可以选择的,而我竟从来未曾细想过!举剑之时未能心存慈悲,大乱之后未曾谋求大治,这便已是无可饶恕的杀孽。辰黎说我心有魔障,而我当时竟执迷不悟……”
“别哭了傻丫头……”寰天宇轻叹,抬手爱怜地拭去永福脸上的泪珠,“我说过,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事情也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以为我力排众议不惜耗费军资延误战机在晋边建城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歆儿,你一切过错,我一力承担!”
你一切过错,我一力承担!
永福浑身巨震,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寰天宇。
天宇,你为我,竟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傻……
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知结果……
似是看懂了永福眼中的千言万语,寰天宇微笑着伸手拂过永福的眼睫,眼中却是隐隐尘封的沧海风霜与无憾坚定:
“歆儿,无需多问了,这是我的选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在这之前,我只要你,相信我。”
在这之后,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脸上犹自挂着泪珠,永福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静静偎进了他的怀里。
天宇……
胸中所有的波涛起伏都化作微笑在脸上散开,永福缓缓舒了口气,爱恋地在寰天宇怀中蹭了蹭之后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怀中的女子此刻太过温顺安静,也许是她此时脸上的表情太过于柔和,也许是她身上流露出的似水柔情太过明显,也许是她浓密眼睫之下划过的弧度太过魅惑,寰天宇静静地望着怀中的女子,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眼中波光一动,眼神渐渐深了,他缓缓俯下了头……
“歆儿……”
颈畔低沉微哑的声音,磁性而又魅惑。永福忍不住浑身一颤,他一吻而引发的羞燥从她裸露的脖颈处电流般迅速蔓延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蜷起身来,整个人更加深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羞死了,他竟敢如此挑逗她!怎么办怎么办……她心乱如麻,若是以前她早就毫不客气地反攻过去了,可是现在,她竟然羞得连抬头看他的胆子也没有了!
似是对怀中人儿此刻的反应很是满意,寰天宇好心情地笑了笑,难得好心地没有再去逗她,只是反手紧紧地将她拥起。良久之后燥热退去,永福这才微微转头透了口气,却在瞥见寰天宇好笑的表情时脸一红再次转头躲了进去。
“昭若公主不是一向色胆包天么,怎么今天变得这么容易害羞了?”
听到他好笑的揶揄声,永福心中一气,却始终没胆子抬头,只闷闷地在他怀里锤了一拳。
“好了靖伦,”寰天宇一把握住永福娇小的拳头笑叹道,“我哪知道你这么容易害羞啊,起来吧,我不再逗你就是了。”
永福本不是矫揉造作之人,等到脸上红潮终于褪下,她也就慢慢抬起头来,然后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始作俑者。
寰天宇却只出神地看着永福,然后生怕打碎什么似的,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永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有些奇怪地问道:“天宇,你怎么了?”
“我怕自己还在做梦。”寰天宇牢牢凝视着永福,眼中深深隐藏着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不安,“我怕……你会再一次就那样被你爹带走,而我却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做。”
“天宇……”永福心中酸涩难耐,被迫离开他,她也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那天你就那样被强行带走,我真的好害怕……我知道,你那次恣意所为,一定深深触怒了你的父亲,我好害怕再见无期!还好,上天垂怜,相隔三个月之后,终于让我再一次见到了你。”
永福心中大恸,抬头仰望着这个原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子,居然因为她,现在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寰天宇微笑,那双幽深的眼眸深处流转出淡淡温柔,连飞旋的银叶也不忍再来打扰,“如果你非要知道答案,我只能告诉你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当年一别,你和那个人前往纳西,我也先你一步抵达南疆。你我相遇让我举棋不定,你身负九冥血珀更是让我疑窦丛生。我原想找南疆大祭司卜问因果,求解天缘,希望在得知一切之后能够斩断牵绊,自此专心逐鹿天下。可是没有想到,南疆一行,你的印记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深深烙进我的心里,让我从此羁绊永生。”
“天宇……”
“但是,我不后悔!”寰天宇低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永福,“特别是在知晓你亦心中有我时,我便决定,纵使结果会有多么的不堪,我都绝无半句怨言。”
“天宇……”永福伸手勾住寰天宇的脖子,低低说道,“我出来时,父亲曾问过我,他问我心里究竟怎么想,这天下、未来、还有我自己,究竟怎么想?可是你知道吗,自从那年在葑州初遇你开始,我就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宿轮辗转,一切皆有定数,越是往前就越是万劫不复。我其实什么都明白,所以,才根本不敢去想……”
天宇,前路如何,我不愿也不敢去想,请原谅我的懦弱。我可以独自面对你,却根本无法面对父亲。既然现在我已经回到你身边,一切便交由你决定。我只想在你身边,哪里也不想再去。
寰天宇眼中光亮闪了闪没有说话,只伸手将永福重新圈进了怀中。
漫天银叶盘旋,看流光飞舞,落满肩头,但愿此人此情此景,一世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