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着风尘仆仆的高马,气喘吁吁,落到了梅重茶楼的门前,匆匆踩上石阶,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衣襟,他脸上浮起一丝宠溺的笑,轻轻抬手,拂去了我一脸一身的尘土,“想着见他……什么都不顾么?”
抚平衣角的皱褶,回眸睇他,嘴角溢出了倩笑,心里执念着我的良人,早忘却了这些尘土,“让景灏费心了……”
跨进门槛,步履扬风,奔入后院,直到那清彦俊寥的背影跃入了眼帘,才缓缓止住了步……我的泪,在风里,点点轻叹……一步、一步,仿佛风会吹散了我眼前的梦境,走到他的身后,哽咽轻唤,“皓……”
“敷儿……”这一声,恍惚已隔了经年,仰望他清婉的眸,满是别后重逢的喜,眷眷不变的情。
“夫君,我的毒已经解了……”抬手抚去他眉间的倦意担忧,轻笑着偎入他的怀中……转头望向身后,只见眼角沾泪的知音,温婉含笑的玟葻,更有那呀呀稚童惹我疼爱,于是,笑吟吟地抱起小晔,一番亲昵,院中顿时落满了欢声。
“……为何不见睿儿?”凝了秀眉,美眸微睨着慕容,回来半晌,竟不见我的亲子。
“……月前听宫里传来消息,说你在渔阳……睿儿便启程去接你了……”从我手中接过了小晔,他不掩欢喜地笑,“我本也想去,可是念及你的心性,怕是已在赶回西京的途中……去了,恐会错过……”
“为何任着睿儿奔波?”想到睿儿为我劳累,不免有几分心疼。
“那下次,为夫一定亲为……”他嘴角捏起了一分嘻笑,瞟向我的目光,淡淡的了然。无奈地微噌一声,明知,对你,我亦不舍。
抬头看见那桃树,白嫩的娇果,淡点了红晕,俏生生地倚满了枝头,才发觉时光匆匆,转眼间,耳边已是鸣蜩声声,不由思及梅重山的清凉幽静,更忆起了离京之前,他意欲归隐的话。
“夫君,我们何日归家?”望着他,我水眸滢滢,树影亦蔽不及殷殷的希盼。
“我明日便去上辞表……”他把我轻轻拥进怀中,微微一叹,“只是皇上这几月抱恙在身……似难觐见……”
黎仲抱恙了么?离开了几月,对宫中之事,我早就无暇念及。看他皱眉,我蓦的心酸,蹙了他的衣袖,柔声慰道,“夫君何必心忧,皇上既曾应允……晚几日也无妨……”只要我们在一起,天涯也是家。忽而想起路上的夏荷,已是碧田泱泱,便开口笑道,“夫君,现在正是赏荷时节,不如去城郊游湖可好?”
往日困于樊笼的我们,身边只有檐角的燕鸣,宫闱的花影,从未敢奢想这游湖赏荷的逍遥。
“好……”他眼角忽泛起了隐隐泪光,执着我的手,依依相立。
这一刻,树荫满地,忘却了离殇……丰美的桃儿,亦映红了脸颊,绵绵地笑。
“小言……”撩动的青衫,不知何时,杵立在那回廊,低低落落地相唤。我姗姗回眸,望见那倚角阑干处孤单的人影,犹带着一脸的风尘。可我,几忘了他的疲惫。
“景灏……”带着几分的歉然,我挽了慕容走到他的身前,看清了他的眸似两泉泓湖,蒙着淡淡的薄雾,却又漾着依稀恬静的笑。
回廊里,风过寂寂,只听那蝉鸣,嘶声不歇……
望着他们两人,我黯然地无言……
一边,是为我舍弃了千世,只求与我共渡今生的慕容……亦是宫影深深,十载侍读的非蠡。
一边,是为我抛却了前尘,唯愿与我再续夙缘的钟翎……亦是萧府花海,竹马相随的景灏。
“非蠡……”唇边溢出了虚然的笑,掩着心头的凄咽,“这位是商公子……一路上多亏有他照拂……”
“多谢商公子……非蠡必当重谢……”
听到慕容温和婉谢的话,我微微抬起眸,却看见他们眼底泻出笑意的光……撇过头,我的泪悄悄地流。
万道金丝照透了碧窗,坐在镜前含笑梳妆,只见那镜里,他执起了白玉簪,轻轻插入了我的发髻,泪又模糊了我的眼,多少的离苦,多少的相思,为的只是这一刻。
“敷儿,马已备好了……”扶起我的手,慕容清朗的眸流盼着不尽的欢愉。
两骑依依,并辔而行,眺望那醉人美景,只见细雨刚歇,白莲清圆,荷蕊娇娆,冉冉举举,湖岸碧叶在风中簇簇的涌动……看见湖心荡漾的细叶扁舟,喈喈欢叫的嬉水绿鸭,不由来了兴致,呼来了船家,携着他的手,欢欢喜喜地弃马踏船。
“维舟绿杨岸,荷动知鱼散”,半俯在船上,玉手撩出飞溅的水珠,看见水里追尾相逐的鲭鱼,唇边绽开了朵朵笑花……身边,他挽了我的腰,脉脉凝眸,清彦的嘴角微微地勾起。
忽然,船沿荡起了一波大浪,震得那船身战战兢兢,晃悠不停……惊得我起身抽手。
“敷儿……”他迅捷的臂未等那第二浪打来,已将我牢牢护进怀中。
虽然躲得及时,却仍然湿了半袖,不禁暗恼地抬眸寻去……凌波驶来的画舫,金色的扶栏,生着华美毓致的黄锦铜花……渐渐近了的红梁雕窗之内,是赭红色的衣袍,熟悉的容颜……他的膝边倚着一个娇媚女子,苒苒铺地的翠丝郁金裙,花钟络絮的耳坠,一双绾臂金环,更衬得她娇妍夺目……
为何啸会在此处?愣怔之间,已然对上了他的眸,深邃的眸光带着几分愠意……
“船家,送我们回岸……”身边的人搂紧了我,低首淡定地笑,“敷儿,可是受惊了……”
摇了摇头,埋进他的胸膛,以为可以避风躲浪,只是安心未到一刻,便听到耳边传来尖亢的声音,“两位稍等……我家公子请两位上船小酌……”
看清了船头恭立的人,淡淡叹口气,回转头微微安抚身后的他,松开了他的手,有些事呵,总不在意料中……
……袅袅踏上船板,见到迎面而来的女子,翠裾摇曳,柔美地揖了一礼,“见过公主……侯爷……”
细细打量面前的佳人,杏眼水腮,自有一番媚骨芳韵……原来是她……闵相之女,闵兰磬,名响京城第一才女,在往昔醺迷觥筹的宫宴上,也曾见识过她的琴艺。心中不解地一愣,啸竟会独自带着她一起游湖?
挑开了帘,见到他已然意兴阑珊地半卧在桌边,支肘幽幽望着湖面……
“太子……也来游湖么?”,讪讪地开了口,端起茶盏,小小浅呷,掩住那心底的慌乱。抬眸间却瞥见,那柔柔倩影正举着一颗雪白晶莹的果肉,喂至他的唇边……缠臂金环,在那白净玉琢的纤腕上叮叮作响,他嘴角扬起了一抹勾魂蚀骨的笑……垂了眸,没有再看那缠绵的一幕。
“这样的好景致,敏莜不也乐在其中么?”他轻笑一声,“这些日子你的病在宫外调养得可好?父皇对敏莜也很是牵挂……若是身子无恙……本宫也该接你回宫……”
先前不明的罹病,此刻变成了隐诲出宫的因由,想到那幽禁的樊笼,我不禁微微一颤,刚想借故退拒,身边的他已经淡淡启唇,“太子,公主的身子尚未……”
猛然间,霸气的眸冷冷地攫住了慕容的脸,身边依然偎着那佳人,声音却沉静地骇人,“毓言的身子如何,本宫自然比侯爷清楚……”漠然说完,他的脸转向了我,眸里隐隐跃动着几分薄怒,声音却出奇的柔和,“本宫已让人在藻华宫备了你最爱的茶……若是不够……本宫大可让梅重茶楼的人都进宫来,只为你一人献茶……可好?”
难道,他知道什么了么?梅重茶楼、睿儿、知音……身边的人已然握紧了拳,暗暗抵住他的手,“太子的心意,敏莜领了……只是敏莜身子尚弱,想在萧府再将养几日……”
“那敏莜好生养息,过几日,本宫自命人来接你……”他嘴角愉冉的笑,高高在上的眸,一时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看向身边的慕容,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更是让我有口难慰。
回望那碧水荷田,鸭声嗟嗟,本是良辰美景,清晨的游兴在这一刻却化成了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