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停止了摇摆，静谧的天幕下，缓缓地，告诉了他所有的过往，铁篝寨、玉屏山、未央宫……说到楚绡，我已经泣不成声，也许有些事，忘记了，便成云烟，有些人，走了，却长留心中……我已走过了太多的弯路，有过了太多的顾忌，送慕容离开的那刻，我已觉怅然悔恨，不能再酿出下一刻的大错……
“啸，你明白了吗？”言罢最后一段，轻轻叹息，黎仲的一生，活在了强人所难里，可是自己，却徘徊在退缩逃避间……
“言儿……还是想走？”挽紧了我的手，他的声音掩不下那抹恸憷。
“言儿答应你，只要你需要，就会回到你身边……”只要你需要，为将为相，为官为民，都会站在你的身侧，默默守护，连同楚绡的份一起。
“那……就等大婚之后……我再送你出京……”
扬起头，看见了他眼里的挣扎，明白这已是他最大的抉择，不是因为抗拒不了的圣旨，而是因为想要留下永久的羁伴，“好……敏莜公主萧毓言……一生都是你的太子妃……”
能给你的，只是这一个名份……但也足以让你我铭记一生……
红榴旒瓦，笙歌动人，喜乐缭绕，宏动帘幕……
他灰黑的眸，半是殇憷，半是喜悦，牵起了长长的红绸，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前走去，身后，我执着红绸，望着他略微僵硬的背影，一步一趋，慢慢跟随……大殿的红毯，仿佛很长，走了许久，许久……
“一拜高天，青山为证，夫妇同心，生死永随……”
“二拜厚土，江水为媒，夫妇合欢，风雨齐舟……”
“三拜先祖，日月为聘，夫妇相悦，同甘共苦……”
红烛摇曳，幻出那彤霞昏晕，他温润的手，撩开了我的遮面珠帘，依旧是一声“言儿”，不是“爱妃”……那时，我不知道，他已执念伴我一生，即使，我不再是他的妃嫔……却始终是他的“言儿”。
大婚之后，又过了三月，宫外没有传来定国侯的消息，三日的药效，早已过了，再没有触到他的一字一息，难道，慕容你，不能原谅我的过错。
看了一眼干干杵在身后的众人，轻轻挥退，一身白衫，穿过长长的曲廊，魂牵梦引走进了太学的偏殿，这里有与他同窗的往昔……
四面方方的青空，曾经滴水的檐角，他爱站立的石地，无一不让我添上一抹思念。仿佛又看到了昨日，他如菊般清雅的身影，淡定地仰望着天宇……那时，他是在等待着我罢……可是，我却选择了大婚，曾经，因为他一念之错，便分离了三年，重逢之后，他说，“敷儿是我的妻子，应该先问问敷儿是否愿意……”；可是而今，他是我认定永世永世的挚爱，我却犯了相同的错误，没有问他是否愿意？没有去想，一旦分离，他的痛楚……慕容，你现在是怨我？恨我？还是不愿再见我？
没骨的刺痛，一点一点地啃噬着心房，向着昔日的书斋缓缓地走去，迎面，忽然拂来的风中，若有若无的艾草香，淡淡地飘散……
几步之外，半掩的门扉，藁艾般雅俊的背影，跃入了眼帘……
“‘……与尔同销万古愁……’，这诗……太傅真的是第一次听闻？”
周身的血在一霎间凝固，抑得那心尖，沉闷压抑……终究要面对，这一世的他么？
屋内的人转过了身，他褪尽血色的唇，微微垂下的眸，伤心欲绝的脸，石化在苍白的日光里……我呆立在风中，静静地看着他的容颜，只需一步，往前一步，便可以告诉他，我就是他的梦中之人，我依旧记得，记得和他每一刻，每一段，刻入骨髓的前世……
可是，这一刻，我不知如何面对，任那泪水，滴滴滑落，想唤一声“钟翎”，却知道，他只能是景灏……
他的眸缓缓绽开，看见了我凄楚的脸庞，白袂翩飞的身影，迈开了青衣布履，一步步地走来，没有迟疑，没有不决，抱起了我的肩，揉到筋肋仿佛散掉，“……雨儿……”
颤颤微风里，一声“雨儿”，让我屏住了呼吸，他耀日般的青眸里，那毫不掩饰的爱恋，分明就是前世的他，可是……
“你没有喝下孟婆汤吗？”
“喝与不喝……我都记着雨儿……”
“翎……”忍不住，终究唤了一声翎，前世的情，前世的名，一幕幕，锥心刻骨，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般愚弄我？梦醒之时，已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直以为，只在他梦中就好，被他忘记了也好，可是，这一刻，他就在眼前，不再是梦……
“翎……你都记得吗？”
“只怕你忘了……只怕你变了容貌，变了姓名，不再记得我……”
那一天的西京城，刚下过大雨，天蒙灰云，我怎能忘记，你浴血而眠的一刻，犹带笑意……说你只钟情我一人，说来世愿娶我为妻……
可是，我已经违背了承诺……无颜面对，情深如斯的你……踉跄退后了几步，却被身后的一双大掌稳稳托住，“言儿……这是怎么了？”
顺着他的掌力直起了身，看着两张不同表情的脸，一张阴郁，一张凄凉，刚想张口说话，却听身后铺了一地的内侍，如雷般轰鸣，“太子妃……”
“太子……太子妃……”身前，太傅和他齐齐跪倒，前一刻的重逢仿佛烟灭。
“起身吧……”高贵如啸，扬手之间，已恢复了常态，“商太医怎么也在此处？”
“商太医过来……请微臣赏析了一首诗阙……”听到谭太傅开口，我略略松了口气，微微斜睨了一眼，看不出啸有什么不悦。
“既然是赏析诗阙……那本宫也想听听……”
“太子，这诗阙本是无名氏的残作，微臣机缘巧合得了全本，想请太傅鉴赏真伪……”恢复了淡若的脸，只剩清逸卓然之气。
“言儿也是来赏诗的……”
“只是恰巧路过……”微笑回答，想起方才的一幕，若被有心人窥探，实在不利，心头抵不住一阵寒噤。
“哦……”淡淡地虚应，啸含笑点头，挽了我的腰，转身走出了偏殿。
回眸身后，他幽暗的青眸，浑添了几分萧索，仿佛魂魄已被肢解分离，这一生，我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他却成了位低言微的医官……
“言儿……”身边，啸依然投来了探询的眸光。
“啸……不要为难景灏……他也是伤心之人……”前世今生，他黯然情殇，都是与自己有关，心口隐隐泛出一丝痛意。
“我知道……世上只有一个言儿……”
怔住了脚步，撇过头，不想见他的忧憷神色，“太子……送言儿出宫吧……”
短短三月，却如三年，与他分离，心如刀割，可是，当时却无法与他一起冲出这宫墙，如今，真的该走了。
缄默了许久，听到了一声叹息，“好……三日后……太子妃……会不慎死于宫火……”
今夜便可以离开了，最后一次穿上雍华宫袍，来到了御书房，看见那张冷厉傲气的脸，斑白鬓发，淡淡地染着几分憔悴，却再也叫不出一声“父皇”。
“敏莜……”座上的人，脸上显出了一抹诧异。
“敏莜来看看皇上……身子可好？”
“朕并无大碍……”粗哑的声音，夹着闷闷的喘息，“敏莜还有何事？”
“……”心底闪过了一丝担忧，这个人呵，什么都爱强求，就连对自己的病体都如此苛刻，但是，于情于理，我都不是那个为他奉茶点灯的人，犹豫了一刻，对上他的深睿灰眸，“毓言……想问皇上……当年为什么要赐死皇后？”既然要走了，就不妨问个明白。因为我至今不懂，为何黎仲会赐死楚绡，更不懂她说不悔，是不悔什么？
墨黑色的龙袍，在微弱的烛光下，沉寂地仿佛深秋的蝉蜕。
“宫律……”
因为啸册封了太子之位，所以就要翦除后宫隐患么？那么，你这些年来，只留了啸一个皇子，为楚绡做的，也许够了……心头释然一松，不了解你是否给过她什么承诺，既然楚绡说过不悔，想必对你从来无怨……
再次仰起了头，淡淡一笑，“……若当年是惠妃的孩儿被立了太子，皇上也会赐她死罪吗？”
四周的空气再一次沉寂，许久，才听到苍凉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她就算没有出宫，恐怕一生也不会为朕留下子嗣……每每只会……把朕灌醉……”
“你退下吧……”
我讶然他忽然的坦白，竟然也没有追究我犯了宫忌，那言语中饱含的几许恻憷忧伤，我已辨不清，是责备，还是叹息……冉冉退到了门口，跨门那刻，回首看见了他眸里隐隐含现的泪光，低声道，“请皇上保重龙体……如果皇上有空……不妨多去宫外走走……”我无法臆测你还有几个春秋，只是希望你在最后的时光里，能到梅重茶楼喝一盏茶，见一见知音，知道我当时的七年过得很好……
宫宴之上，借口醉酒，回到了储秀宫，换上了一袭黑衣，深深看了一眼匣中的九鸾玳瑁簪和血玉，啸，今日一别，便再也不是你的妻……
跨上了夜光，宫苑内已然串起了漫天的火舌，浓浓的黑烟……想起啸最后深情的一瞥，为我簪髻的一刻，树下的一曲笙竽……啸，我今日是太子妃，明日或许就是皇后，若我为你诞下了皇子，你是否也会按律将我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