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他们真的拖延到了第七日才出山。
其间宁景晗把苏晓照顾得很好,她没有冻着没有饿着,这样的事情在大雪纷飞的深山里是多么不容易,苏晓心里自然是知晓的。
第七日到来,苏晓看到的终于不再是漫天雪白,脚下踩着的终于不再是松软的白雪,而变成了坚硬的冻土,以及湿软的沼泽。
但随着十日时间的靠近,苏晓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适感正在加强。
心口发慌,像是心脏上压了一块巨石,她有点喘不过气,而且心跳总是时快时慢。
不过她很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宁景晗出于道义救助她,照顾她,这已经很足够了,她没有理由去向他要求更多,毕竟彼此都是陌生人,点头之交而已。
宁景晗放下苏晓,拍了拍她的头:“出来了。”
终于到了分别的日子么?苏晓低着头,和往常一样沉默地盯着脚尖,小手紧紧地压在腹部。
宁景晗揉了揉她的头,轻笑一声:“自己一个人要注意,不要再随便拿一些珍贵的东西出来。”
苏晓闷闷地点头,面色苍白。
“还要注意藏好你的小蛇,也要留心不要被咬到。”他继续嘱咐,不厌其烦。
苏晓还是点头,嘴唇的颜色也逐渐开始变淡。
“那……我走了,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宁景晗不放心地说道,最后在苏晓的手里放了一带碎银和一张银票。
苏晓僵硬的点头,身子略略有些颤抖,额角也开始沁出冷汗。
宁景晗不是没有看到这孩子反常的表现,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带这个孩子离开?
这孩子怕是会哭吧?他思索着,心里有些软,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忍。
他已经尽了自己作为一个仁人义士的义务,有了他给的银子,不过她基本的生活怕也不成问题了——她如果像是平常百姓一样,大可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身上贵重的狐裘,她脚上的软皮靴子,还有她那件细软的单衣。
无一不是精品。
只是他不愿过多的揣测,揣测这孩子的身世,怕牵扯进太多烦着的俗事。
只是救命之恩而已,只是在山洞之中相互取过暖,只是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一起度过了九天,只是含蓄而委婉的隐藏了彼此的身世并且默契的不去询问对方。
仅此而已,他们还是陌生人。
那他又为什么要不舍?
狠下心,淡然一笑,抱着这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的念头,他转身离开。
耳侧却听见“砰”的一声。
有些诧异,但细致的性格促使宁景晗回头一看,他眉头皱了一下。
苏晓突然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只煮熟的虾米。
小小的一团白色,洒落在漆黑湿润的土地上,凄烈又刺目,像是一只委地死去的白鹭。
他再顾不得其他,抱着这孩子,脚下轻功运行到极致,赶往最近的城市。
*
苏晓是被生生疼醒的。
像是有一只虫钻进了她的腹部,咬穿了她的肚肠,把她五脏六腑搅乱成一团,她心里真恨不得立刻死去,可免受了这样蚕食似的痛。
“痛……”她紧紧的抱住自己,冷汗打湿了鬓角,她已经没力气说话,无意识的呼痛也只是发出气音而已。
“痛……”她把自己的身体扭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变换各种体位试图让自己感觉好过一些。
全然无效。
越来越痛,痛感一浪一浪漫过来,层层叠加,让她几乎晕死过去。
若是能失去知觉就好了。
如果死了会不会立刻解脱?
“此乃后期。药人初成,若停药,顷刻之内,身形便改,视若总角孩童,然十日之后,其腹剧痛三日不止,面如金纸乃常态……实七年期内,其药效仍在,若逾期停药,则其效渐为衰退……”
她脑海里记起了看到的那本书。
三日,还要痛三日?
她抓住床柱,无意识的拍打着厚重的木头,最终把床柱劈断,飞溅的木渣扎进她手里,血流不止,她体内的那种痛感好像也随着血液流出去了……
血越流越多,她觉得身体发冷,意识模糊,眼前发黑。
有一种像是要解脱的飘然感,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痛快,舒畅。
神志模糊,小脸上却还带着微笑。
宁景晗听见动静走进房间就看见诡异的一幕,少女的血液打湿了床榻,床柱断裂了,白色的帐幔滑落下来,覆盖在面如金纸的少女身上,点点红色像是绽放的彼岸花,开满整个床间。
少女惨白的脸上有安然的微笑……
“苏晓!”宁景晗皱眉,疾步走过,一把抓出少女。
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惊恐,那一种好像生命正在流失的惶然,让他感觉到挫败。
迅速的挑出女孩掌心之中的木渣,抽下发带给她包扎伤口,撬开少女的嘴唇,将凉好的汤药强制给少女灌下。
“噗……”神智迷蒙的苏晓仍然是下意识的抗拒喝药,她把汤药往外吐,弄脏了宁景晗的白衣。
或许,被沾染的,不只是白衣吧,他还有其他的东西,被这个小姑娘沾染了。
“醒醒!”他低声的唤着苏晓,拍打着少女冰凉的脸颊。
这种不详的冷感,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恍惚之间,北风凛冽。
捶打着窗棂,木质的窗户砰砰作响,可是这响声传不进宁景晗的耳间。
在他的拍打之中,苏晓睁开眼睛,那双大眼睛很黑,黑暗到极致,就像是没有了光。
她也感觉到了,自己正在飞速的坠落,等待回归底下最深刻最安详的……地母的怀抱,远远离开这世间。
有人在轻呼她的名字,点点滴滴,她的世界又重新有了光。
睁开眼,有人紧紧地抱着她,白衣胜雪。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失焦,忽大忽小,她失声惊呼:“白……”
猛地,窗子被风吹开了,片片雪花飞进房间。
瞳孔游离之间,她的眼前终于清晰起来,她慢慢地唤出他的名字:“……宁景晗。”
不得不说,心里有感动,有失落。
或许还是对那个人抱有幻想?逃离这样久,她始终没感到刻骨的悲伤,或许是因为心里还没有真正的相信吧?
痛感袭来,她大力喘息,身体又一次抽搐,脑海里再也想不了其他。
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她眼角有泪水:“抱抱我好吗……可以再把我抱紧一点吗,求求你……抱抱我……”
窗子好像是被风吹裂了,有木头断裂的声音。
宁景晗低声哄着这孩子,除了她断断续续不成句的词句,再也听不进其他。
双手紧紧地抱着她小小的身子,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浮木。
可是,谁又是谁的浮木?谁又是溺水者呢?
一切都错乱了,他发现自己对着孩子的在意超出了想象。
屋内暖意盎然,屋外北风萧瑟。
有白影闪过,寂寞胜雪,无影无踪,留下一瓣粉嫩的桃花。
雪越来越大,一点一点,掩盖了粉嫩的桃花。
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心伤又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