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德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站了不少人，神色各异。
“醒了醒了…”老麦克希姆的声音传进耳膜。
“既然醒了，那咱家可就传了！”一个古怪的声音响起。谙熟中国文化的施耐德知道，这是一个太监的声音。
“传老福晋的话。爱新觉罗·蕴兰昨晚殁了。你与她犯的事，念及国家不同，风俗各异，不再追究。蕴兰格格生有一子一女，寄名在其兄门下。一子归嫡福晋抚养，不用挂念。一女起名为曦，由你自行抚养，开销由府内供应，每月大洋200，另派乳母两名，教习嬷嬷两名，杂役两名……”
“快抱过来快抱过来。”
一个小小包裹传了进来，放到施耐德怀里。这是一个刚落生的娃娃，她沉沉地睡着，小脸红扑扑的，尚未退去母体内的气息。
“这是……这是……”施耐德泪流满面，不断亲吻着孩子的脸，抚摸孩子的头。我一定会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的，等着我，蕴兰，等孩子大了，我就去找你，一定不让你寂寞。
施耐德心意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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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新东安后的圣母堂。追思弥撒即将结束。
参加的人很多，因为太多的人受过施耐德医生的恩惠。
曦儿站在父亲的灵旁，眼泪已经干涸。崔嬷嬷陪在她左边，老麦克希姆站在她身后，愈加苍老了。
遵照施耐德医生的遗嘱，他的一半骨灰，将留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但并不埋入专为在华外籍人士设立的公墓里，而是城北一个叫六王坟的地方。那里，是摄政淳亲王的祖坟所在。施耐德并不知道自己爱妻的安息地在哪里，只是，希望能够离她近一些，再进一些。
曦儿身着一袭黑衣，齐耳短发上别了一朵白花，机械地任崔嬷嬷牵引着。
这个可怜的孩子啊！崔嬷嬷默默擦拭着眼泪。
母亲死了，童年优渥的生活也没有延续几年。3岁时，曾祖母死了。淳亲王举家又迁往天津，旧宅只剩下几个看家的老太监。先是服侍的人各寻高枝纷纷离去，只剩下自己。后来竟连月供也断了。现在管家的大富晋不是蕴兰格格的生母，自然更不理会这个孩子。只有少福晋多少会暗中接济些。
施耐德先生虽然爱这孩子，但是每天见了难免悲苦，索性竟辞了协和医院的工作，到郊外救济所去为穷人看病，父女一个月也见不了两三回，即便见了也只是问些功课。倒是这麦克希姆先生总是过来帮忙的，解了不少燃眉之急。要说这施耐德，不到四十岁人就没了，都说是劳累疾病，其实不如说是心痛而死，如此痴情的人天下难寻，只是苦了孩子。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太阳很大，却让人觉不到温暖。土地虽然解冻，但还没有几丝绿意。一阵北风刮过，卷起洋洋洒洒的尘土，打在人脸上，微微地感觉疼痛。
出了北门，送行的人多已止步，只剩几个熟人。一些穿着破烂的人远远尾随，都是过去施耐德帮助过的穷人。
崔嬷嬷把曦儿裹在自己怀里，上了一辆马车。越向北走，人烟越是稀少了，风沙变得更大。
车到墓地，众人吃了一惊。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色的衣衫褴褛。老麦克希姆急忙让人将马车停住。
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走了过来，鞠了个躬，颤巍巍地说道，“我们这些人哪，都是施先生救过的人，如今施先生走了，我们穷人拿不出像样儿的奠礼，都聚集到这儿，为施先生填土圆坟，烧纸磕头的。”
一时间，悲声大做，纸钱飞扬。
众人回城时，天色已近黄昏。待回到施耐德租住的小院，其他人纷纷散去，只剩崔嬷嬷和老麦克希姆陪了曦儿。
曦儿一声不响，只是静静坐在小椅子上，听着崔嬷嬷和老麦克希姆说话。
“王府会不会带走曦曦呢？”麦克希姆问。
“不会的，他们才不会多管这种闲事。”崔嬷嬷取来脸盆，放了些热水，开始给曦儿梳洗。
“不可不防，我很担心他们把曦曦抢走，他们可不讲什么道理。我一会儿通知我的律师，让他做好准备。”
“也好。您说曦曦的姑姑会来接她？”
“是的，她已经在路上了。施耐德病重的时候就已经给她拍了电报。只不过没想到施耐德会走的这么快。”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怀了一腔心事。
“曦曦是个女孩儿，你说她爷爷和姑姑会不会……”崔嬷嬷的话还没说完，老麦克希姆便打断了她，“他们会好好照顾她的，你放心好了，我以人格担保。”
“听说他们家不富裕。”
老麦克希姆沉默了。
和曦曦现在的境况比，恐怕是这样。虽然王府的权势已不复存在，对这孩子的照顾也越来越少，但是跟她远在德国的爷爷和姑姑相比，她生活得就像个公主一样。眼前这个照顾曦曦的女人整天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日子的艰难，不过是想为孩子换来更多的同情和帮助罢了，这实在太可以理解，这个从未结过婚的女人把曦曦当成自己的命一样看待，而且，她根本没见过什么是平民的生活！
在老麦克希姆眼里，曦曦现在不过是比过去少买了几件漂亮衣服而已。她父亲为她的将来是有打算的，积攒的钱都在自己这里运转，至少可以让这孩子在德国衣食无忧。但是，如果还要照顾到她老迈的祖父和两个姑姑的话，那就难说了。
这些天来，崔嬷嬷一直在盘算着，是不是应该带着曦曦去趟天津，眼前没有别人可以商量，就把这意思讲给老麦克希姆听。
老麦克希姆烤着火，仔细想想，说道，“我看还是等到曦曦的姑姑来了再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曦曦去拜见一圈，也许她那些长辈会有馈赠，但我还是担心抚养权的问题。我们现在都不好出面，万一他们借抚养权问题将曦曦带走，到时候想再要回曦曦可就难了。我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局，也承担不了那样的后果。”
“您是说……”
“等曦曦的姑妈来了，一起去，如果有事可以通过德国公使馆交涉。”
老麦克希姆走了，崔嬷嬷和曦儿累了一天，都已十分的疲惫，草草吃了晚饭，洗漱完毕，便睡下了。
暗夜中，曦儿静静躺在崔嬷嬷温暖的怀中，轻声说：“嬷嬷，您别担心，曦曦会很努力的。父亲说女孩子一样可以上大学，工作挣钱，独立生活的，我将来长大了一定考上最好的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以后您再也不用去求他们，看他们脸色了。我会养活您的。”
崔嬷嬷无声地擦着眼泪，抚摸着曦曦的头发，“好孩子，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