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扁舟,划破雾色弥漫的湖面,徐徐驶向烟波浩淼的云梦泽深处。
一袭黑衣的清梧临风而立,静静的撑着篙,一时只听得船行时细碎的水声。
窝在船尾的青瞑木木的看向李清梧的方向,眼睛却没有焦距。良久,那双美丽的眼终于有了一点情绪,开始往四下里张望。
“怎么了?”清梧停下手中动作,询问看起来颇为不安的青瞑。
青瞑歪着头怔怔的看了看他,又别过脸去。清梧苦笑,此刻这个女人也许根本就没把他当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是饿了吗?”他掏出干粮,放到青瞑眼前。
看到吃的,青瞑便不再乱看了,接过饼便一口一口的咬。饼很干,也不知道就着水喝,卡在喉咙里憋得脸通红,却又不会说话,只会一阵一阵的咳。清梧拿了水给她,照旧是抢过去就往下吞,结果又给呛着,眼泪涟涟。
最终清梧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的拖起她的下巴对准装水的皮囊,一点一点地喂。他未曾照顾过人,弄得自己也精疲力竭。而捣乱的某人吃饱喝足后便又在船里沉沉睡去,留下沾了一身碎饼末子和水渍的清梧对着天空发呆。
小舟平平稳稳的向前行,穿山过岭,直至到达一个简单而隐秘的小渡头前。清梧扔下船篙,利落的抱起仍然睡得天昏地暗的青瞑上了岸,几步之后便没入到密林中。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若在这样人烟罕至的崇山峻岭中突然出现一个精致的院落,宛若江南殷实人家所居之地,人们大概都会有此感叹。
清梧抱着青瞑径直走进院子,开了屋门,穿过正厅,便把她安置在主屋的床上。他立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醒转了迹象,便离开到旁边的厢房换掉污了的衣衫。
傍晚,清梧来到主屋,青瞑仍睡着,睡得很不老实,被子全歪在了一边,人却冻得瑟瑟的缩成一团。他拿了被子给她盖上,却触上她裸露在外面的手肘,像雪一样凉。
“起来了!”他拍拍她的背,见她傻乎乎的睁开眼,轻声说:“我们去吃饭。”
他煮了白粥,里面特意加了杏仁。那日在郎中的房间里,她也曾给伤重的他端来了这样一碗热腾腾的粥,清清淡淡的香味和细腻润滑的口感,他从未忘记过。
盛粥的盘子旁还有几碟腌制的小菜,这样的冬日,新鲜的菜蔬得来不易。
青瞑乖乖的盘坐在桌边,眼巴巴的瞅着桌上的饭菜,手指不安的绞来绞去。清梧见状,端起面前的粥碗便开始喝。
青瞑终于安心,见青梧夹了小菜,便也跟着用手抓了一把塞到嘴里,乐呵呵的模样,脸上挂着菜汁。
清梧把一双筷子轻轻放进她手里,要她学他的样子握紧筷子然后用筷子夹菜。青瞑疑惑的望着他,笨拙的拿起筷子往菜里戳,却打翻了碗盘,菜汁顺着桌面一滴一滴的流到地上。
屋子里静静的,青瞑的筷子突然啪的一声从她手里滑出来掉在桌面上。
她一抖。
这些清梧都看在眼里。
“来。”清梧取来了一把小汤勺,端了粥,一勺一勺的把粥喂她喝下去。
“饱了么?”喂完后,他问她。
她听不懂,只傻傻的冲他笑。
夜,青梧照着洛持的方子把药材放进煎药的罐子里,再取来一个碗,寒光一闪,新鲜健康的血便顺着手腕上的刀口流下来,淅淅沥沥的。
药熬好后,拿帕子托了送去主屋。她已经睡了,棉被依旧掉在了一边。他伸出一只手把棉被扶正,不得已的又敲醒她:“醒醒,要吃药了。”
他不敢在她睡着的时候给她喂药,他没做过这些事,也许会呛到她。
某人却不领情。睡梦正酣还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不耐的一挥手,翻个身,又睡了。
珍贵的药却被她掼在了地上。泛着暗红色的药汤淋漓了一地。
清梧苦笑。
收拾了碎掉的碗,再一次进了厨房。不多时便新端一碗药出来,手上刀伤又添一道。
这次,他把碗先放在了桌上再去叫她。半梦半醒里她把药吐了不少,衣服上床上一片湿漉漉,劳累他不得不再给她更换新的被褥。
可是衣服,该怎么换。
他取了一套自己贯穿的干净长衫放在她面前,可她只会一边冻得发抖一边死死的抱紧了自己。
该死,她根本就没这个意识。或许她真的只会饿了便找东西吃,困了便睡。
冬夜深寒,冰凉的衣服贴在身体上更是冷得刺骨。清梧慢慢走近她,迟疑的把她的衣衫褪下来一点。
一阵耀目的白,她细长的锁骨闪耀着明丽的风情,懵懂而毫不迟疑的弥散着诱惑的气息。清梧眼一花,脑海深处闪过一片如雪花一般洁白的颜色。在一片漆黑的山洞里,她撕下自己的裙摆替他包扎伤口,光裸的小腿,微凉的空气。
手底下的肌肤似在不断颤抖,青梧回过神,青瞑已经冻得牙齿上下打颤。他索性闭上了眼,摸索着替她除去脏污了的衣服,再把自己宽大的衣服给她罩上。
换好后,他已是一身大汗。而某人却耷拉着脑袋,缩在他怀里,幸福的会周公。
清梧把她放平在床上,再把被褥捂严实了,慢慢退出去,至此,他劳累不堪的一天始才结束。
第二日,清梧去叫青瞑起床用朝食,却见已经被踢倒了地上的被子。青瞑缩在床的角落里,一摸额头,滚烫。
自此后的每一个夜晚,清梧便都斜倚在青瞑床边,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踢掉被子的青瞑掖好被子。他睡得极浅,稍有响动便会醒来,在这许多的长夜里,他知道她其实睡不安稳,每每一入眠,便眉头紧蹙,面色哀伤。
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无法尽知。只是何种痛苦才会让人宁愿选择失忆也无法面对,他却能明白一些。
她吞下的东西让她如愿以偿的丢弃了悲伤的往事,却也让她已经羸弱不堪的身体更如雪上加霜。洛持的药在一点点地清除着她身体里阴寒的余毒,可在一些夜晚,她却仍会因为中毒的缘故冷得面色铁青,只懂得凭着本能去寻找温暖,一把就捞到了侧坐在床边的他,往他怀里缩,然后再不肯放手。
她抱他的时候,神色特别的落寞。
日子久了,她抱他成了习惯,若寻不到他温暖的身体,便哭闹着不肯睡。他会哄她,抱着她等她睡熟后再把她抱去一边,她也是不会被惊醒的。
有一天,他去帮她更换枕头时,发现枕头底下有一双筷子,他不在时,她便偷偷摸出筷子来,用手努力练习着,学他夹菜的模样,一派天真。
她练得很专注,也没看到其实他已经站在身边。
那天晚上,清梧是抱着她睡的,把她环在坚实的臂弯里,没有放开。
她身子弱,他这天特地起了个大早,去云梦泽捉了鲜鱼回来。冬天的鱼不好捉,他去了很久,等他回到院子里时,发现平时总坐在床上发呆的青瞑居然窝在院门口等他。见他回来了,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七手八脚的爬到他身上就睡了。
她很酗睡。因为身子衰竭到不行。
清梧放她睡下,便去炖了新鲜的鱼汤。吃饭时,她小心翼翼的拿起筷子,颤颤巍巍的夹起了一块鱼肉,送到他碗里。
“你……你吃……”
说得含含糊糊的,清梧却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快要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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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冬日里淡淡的月光透过了窗棂,温柔浸润在一张疲惫却像神祗一样散发着光辉的脸上。
一只纤细莹润的手,带著试探的意味,抚上了那个脸,轻柔得深怕吵醒他似的。
这个人,长得像神仙一样,真美……
青瞑躺在床上,侧着脸看着这个稳稳的拥着自己入眠的男子,蹙眉。
想记起来一些什么,脑海却一片空白。
男子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带着一点未醒的迷蒙,低下头来看她。那双眼晴温柔清澈,她忽然觉得,原来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在一瞬间心生信赖。
“你醒了?”他嘟哝着。
“请问……你是谁?”
她迟疑的一句问话,让他彻底清醒。
看她的眼,光芒聚敛,已经不再混沌涣散。
清梧骤然松了抱住她的手,退到床外。
一阵空虚的寒冷,青瞑往被子里缩了缩,那里还有残存的余温。
“我是清梧。”不消一刻,他已穿戴整齐。
她仍躲在被子里,问他:“那我是谁?”
清梧有些愣。凤姑娘声名响彻南北,可人们却极少知道她真名。连他,也不知道。
“你是……”清梧不知如何是好,见她明亮而无辜的眼正看着他,脱口而出:“你是朗夜!”
朗夜……
都说凤姑娘杀人如麻,都说她血债累累,可是为何在他心中,却全然不觉得如此?
即便是坠入深渊,漆黑的山洞里,她怀着美丽的悲悯之心,照亮他生的希望;
即便是在破旧的医馆,她无惧无畏,面对着几次三番要她性命的他,展露笑颜。
即便是在大雨倾盆的长街,她孤单一人落魄无助,可那眼里不曾熄灭的光芒依旧坚定地撞进了他的心。
即便是已经完全失却了记忆,她仍用那美到罪孽的脸让他的心跟着一起抽搐。掀开面具的那一刹那,觉醒的是他那颗早就沉沦了的心。
不论她在哪里,身处何种境遇,她都永远不会泯灭了身上的光明。所以,即便是黑夜,因有了她的存在,也会是最美好的朗朗夜空。
她是他的夜之女神,光芒万丈。
这样的女子,是他的执念所在。
“朗夜啊……”她轻轻地念着,嘴角带笑,清瘦的面颊有了奇异的光彩。
清晨,她便早早的起了。环望这个院落,清洁整齐,一丝不苟。院外种着大排的高大树木,枝干挺直。
“这是什么树?”她问跟着他一道出来的清梧。
“梧桐树。”他简短的答她。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清梧,这树是我和你一起养大的么?”
“呃?”他惊。
“为何我们会相拥而眠,你是我的相公么?”她浅笑问他,风扬青丝,美轮美奂。
清梧却笑而摇头:“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她不解:“那为何……”
“因为你身中寒毒,会冷。”
她呆呆的,清梧牵起她的手:“你跟我来。”
名贵的沉香楠木镂空雕花木盒,里面一张面具,三张竹简。
她看到那面具时有些愣,很快便转而看那竹简。
“我不认识这些字……”竹简上工整地写着小篆。
“我念与你听。”清梧拿过第一张竹简,一字一句:
“伤心,断肠,唯食曼珠以忘情。”
她听得有些难过,眼里水色蒙蒙。
第二张竹简。
“若今后遇到一位眉目温暖而忧伤,让你一看便心里发疼的男子,将第三张竹简交给他。”
“第三张竹简上写的什么?”她问。
清梧拿过第三张竹简,念下去。
“长安月下
一壶清酒一束桃花
心如烛光
渴望在幻想中点亮
一想起你
我已经开始疯狂
长相守它是啊
面具下的明媚
明媚后隐蔽的诗啊
无缘感悟
你像迎送花香的风啊
无辜而自由
我就像闻到迷香的蜂啊
爱上你”
像是一首歌,她却忆不起,这就是她曾答应过要唱给秦殇听的“长相守”。
最终没能唱给他听,是她的遗憾。所以服下曼珠华沙前仍写下了这三张竹简,即便忘记,也期待着某一天,能让他看到这首曲子。
“清梧……”她缓缓抬头:“我真的有过这么悲伤的过去么?”
清梧默默看她垂泪,只同她讲:“都过去了。”
良久,她擦了泪:“清梧,为何把这些都给我看?”
清梧明亮的眼睛毫不闪避的凝视她:“我若瞒着你,日后你哪天记起的话,会怨我的。”
“为何对我这么好?”她亦回望他。
“因为我不想再让你受伤害。”他坦言。
只是还有三字,他也不敢确定,故而不说。
“你想去找他么?那个男子。”他接着问她。若她说是,那他便会陪她去找。虽然他想要留她在身边,但他却不愿欺瞒她。
他想要的,必会要得光明磊落。
她却摇了头:“既是这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何必固执的去寻回一份心伤。”
纤指轻抬,她把那面具连同竹简一一收回木盒里,盖好。
“我想要有新生活,你陪我吗?”
“我陪你。”清梧朗朗一笑:“好夜儿!”
她亦笑。从今日起,她便是朗夜了。
PS:看过我另一本书的朋友,见到“朗夜”这个名字别打我,纯粹一时心起。第二,放心,秦殇的那条线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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