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大家默默的各司其职,自从太子前往北疆应敌,而皇上的病情日益严重,所幸,朝中似乎并无大事发生,零散的奏折,照例被送往了承乾宫,只是,放在御书房的木桌上,从来无人问津。
就这样,夏日过去,大家似乎也没人去注意了。
于是,这秋季,打一开始,便让人闻到了一丝萧索的味道。
暗色的天空,压地低低的,闷得人们就快要喘不过气来。
......
一个步履有些蹒跚的人影,从承乾宫的一个并不起眼的侧门,弯过几条小径,来到殷霁的寝房门外。
“卑职见过太傅大人。”
在门外迎着行礼的,如果周贤没有记错的话,应是宫内禁卫军的统领,听说是受太子之命,于承乾宫内保护皇上安危,至于具体的姓名,倒是没了清楚的印象。
“大人,这边请。”
今日晌午时分,府内下人悄悄送上一封信,说是皇上要亲自在承乾宫召见他,并指明要避人耳目。当时,这信看来自是十分蹊跷,不过,信上的字体,他是识得的。
于是,纵然满腹疑惑,他还是走了这一遭。
现在看来,似乎是确有此事了。
周贤不置可否,没有开口。仍旧谨慎着,示意在他的带领下,进了门。......
“太傅大人。”
甫进门的周贤,乍见房内站立在自己跟前,并微笑着的殷霁,蓦然一愣!
不过,瞬即他便反应了过来,跪地请安,道:“老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请安毕,两人就这么相对着,站在原地,有一会儿,谁也没再说话。
自然,人已带到,任务完成的统领便悄悄地带上门,出了去,留下他们二人。“起来吧。”过了会儿,在周贤不能确认的情况下,殷霁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开口,“过来陪朕好好下盘棋吧。”
语落,殷霁的目光落在身后的棋盘上。
这个棋盘,设于他的寝房内,从来都是供他闲暇之余独自钻研棋艺之用,如今,他似乎正欲邀请太傅大人切磋一下。
接着,殷霁没有多说,便落在了他惯用的软垫上。而另外的一个垫子,搁放在低矮的棋桌对面,显然还是新的。
周贤望了望殷霁深沉的目光,心中若有所思,也不动声色的坐了下来。
......
“好久没有同老师下上一盘棋了。”殷霁从棋盒中取出一颗白子,再轻轻落下,“在这样...的时刻。”
猜测不出殷霁的话是否意有所指,周贤趁着同样落子的机会,瞧仔细了他的脸色---
白,甚至比上次见到时更白。
双目明显的凹陷,整张脸,没有什么血色,黯淡的,就像...槁木。
独独与此刻这般精神相衬的,就,只剩这双依旧聚集着精光的眼了。
周贤心中一惊,下第二颗子的手,不免抖了一下。
“皇上,您的身子,太医怎么说?”
自小,周贤便是殷霁的授课恩师,文韬武略,均师从他的门下。所以,两人亦师,也亦友。如今,周贤年逾古稀,满头风霜,惊见殷霁病弱的神色,心中不免生出许多喟叹。
“朕...”殷霁的食、中两指夹出一颗子,闻言停在半空,“让老师担心了!”
周贤张口,欲言又止。原本安慰的话吞回肚里,转而道:“所幸,如今太子治国有方,皇上亦可放下心中所忧,专心养病,颐养天年了。”
虽然,心中明知不大可能,周贤仍旧如是说着。
“老师何以对珞昕有如此高的评价?”殷霁轻轻开口,声音很低。除了单纯的询问,听不出他话中有任何责难之意。
据他所知,周贤满腹诗书,不论各个方面,均有涉猎,是个难得的治国之才。独独有一点,就是他有着文人的清高,武人的倔强,心高气傲的他,除了皇上殷霁,从不轻易称赞他人。对于当年的状元苏至应,同期榜眼出身的他,心中的‘瑜亮情结’,就连贵为皇上的殷霁都没能解开过。
提起二皇子珞昕,周贤脸上紧绷的担忧,稍稍缓和了些,“太子难得的一点,是谦虚自谨,纵然韬略满怀,却藏而不露,并经常请教朝中众臣。”
说完,他的嘴角,甚是欣慰的扬起。
不消说,周贤口中的‘众臣’,定然为数甚少,或者,只有一个亦不无可能。
闻言,殷霁不知想起什么,嘴角亦扬起,停顿思索棋局片刻,道:“那,朕不知,在老师心中,比起如今的太子,当年的朕,何人更得老师喜爱呢?”
落下一子,殷霁抬起头,但笑不语。
不知怎的,他的笑容,落在周贤眼中,竟似有了当日弱冠之年的影子。
“自然...是皇上您胜出一筹。”
对于殷霁的话,周贤心中警铃大作,却仍然镇定着,说出心中实话。
“哈哈哈...”仿佛被周贤突然谨慎起来的态度逗乐,殷霁开怀大笑,虽然,声音依旧不大,“看来,老师还是相信朕这个学生的了?”
“这,自是当然。”周贤毫不犹豫地开口。
入仕多年,他最大的骄傲,莫过于教出殷霁这个样样皆精的好学生了。
“好。”殷霁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再落一子,“有老师这句话,学生就放心了。”
桌上的棋盘,已经布了大半,到了关键时刻,双方开始埋首钻研,谁也没再说话。
片刻后,在周贤几乎完全沉浸其中的时候,殷霁似乎不经意的开口,“朕百年之后,还请老师多多辅佐六皇子了。”
“臣自当...”周贤下意识的接话,但,当他意识到殷霁到说了什么时,手中的棋子陡然跌落在棋盘上,“皇...皇上你说什么...?!”
反观,殷霁的表情似乎出奇的平静,只见他没有马上回应,却伸手将那颗黑子捡出,放回周贤的棋盒,然后再慢慢把打乱的棋子一一放回原位,并分毫不差。
“需要朕重复一次吗,老师?”眸中精光仍在,笑容也依旧不减,多的,是让人不可辩驳的威严。
“这...”从一进门便形成的谜题突然破解,并来的如此让人讶异、甚至震惊,周贤顿时楞在原地,腾地站起身,微怒道:“这...皇上对某位皇子如此的偏爱,老臣一时之间,恐难接受。”
当年,平民出身的梅妃入宫,他便是反对声浪之一。所以,对于自小病弱的六皇子,他亦颇有微词。
殷霁脸色一沉,用眼光适时制止了周贤正欲离开的动作,“既然老师相信朕,就该知道,朕这么做,自然有朕的理由。”
一句话,还有他从来不曾见到殷霁眼中出现的,对他的明显怒意,让他低下了头,“臣...该死。”
跪在地上,周贤满是皱纹的手,微微颤抖。
“自然,朕也会给众人一个交待,但,不是在此时。”殷霁见状一叹,“朕此番唤老师前来,便是让老师做个见证,以免,他日有人对朕的遗诏有所怀疑...”
......
‘遗诏’二字让周贤猛然抬头,却惊见殷霁的身子就这么在自己眼前生生的倒了下去!
“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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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事不宜迟,未央五人匆忙来到宫内,在黄起的安排下,天枢三人假扮成侍卫,在宫外接应。
而为了掩人耳目,珞祺同未央则穿上了太监的衣服,跟着黄起,来到承乾宫门口。
原本守门的两位公公看见黄起,笑笑,行了个礼。其实,对于黄起的具体身份,他们二人并不甚清楚,唯一知道的,便是---他似乎是禁卫军统领朱广虎的得力手下。
“交班了。”清了清嗓子,黄起对他们二人喊道。
“得!”
两位公公伸了个懒腰,同时不经意瞥见了他身后的人,有些疑惑。
其中一人道:“这两位公公...有点面生啊!”
闻言,另一人也跟着附和,“是啊!似乎没在宫里见过...新来的吧?”
为避免被认出,未央他们没有抬头,只拼命点头,模糊应声。
“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废话少说,赶紧下去休息吧,。”黄起脸色微变,板起脸,口气有些急促道。
听见催促,他们二位公公也没多想,连忙应道:“是是是。”
......
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进入了殷霁的寝房,进门的他们,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个病床前,除了未央上次曾在暗处见过的太傅大人,竟再无第二个人。
他和珞祺赶紧冲了上前,同时喊道---
“父皇!”
“皇上!”
多日不见,床上的殷霁紧闭着眼,看起来,就好像,安静的去了似的...
珞祺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声音也有些嘶哑,“周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一番变故,才将殷霁扶上床休息的周贤有些应接不暇,突然看见身旁方才出声的人,竟然是自己印象中素来体弱多病的六皇子---
心中又是一惊!
“周大人...”珞祺眼里看不到他的神情变化,只径自问出自己此刻心中的疑问,“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珞祺逼问、诘难的眼神逼近,陌生的他竟让周贤一时之间不能正常言语,“这...方才皇上召见老臣...老臣一时不察...”
“祺儿,你、和...未央...也来了是吗?”床上的殷霁,断断续续开口,打断了周贤的解释。
珞祺闻言,猛地转身,跪在了床前,“父皇,儿臣来晚了。”
殷霁伸出手,却没能碰到他,“祺儿...你受苦了。”
纵然珞祺什么都没说,殷霁也不难猜测,自上次见到他至今,发生了什么。而作为父亲,却什么都不能做,他轻叹一声,一行热泪跟着流下。
一旁的未央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早已双手成拳,短短的指甲被掐进肉里,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出了声,“皇上,那...药,没有用吗?”
殷霁的状况让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那陈大夫给的药,怎么会...
似乎了解她心中所想,殷霁挤出一个微笑,道:“那药,还是在原来的地方,留给你们,会有用的...”
脑海中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想法,未央没能估计在场的他人,冲上前,就欲将手伸至殷霁的枕下。
不料,却被殷霁制止,“至于朕,也到时候了。多活几天,或少活几天,对朕来说,并没什么差别。今日,叫你们来,最重要的,是当着几位大臣的面,宣布一件事情...”
“父皇!”珞祺大叫出声。
他的心头顿时如明镜般透亮起来,过了今夜,一切事情,就都不一样了...
“祺儿,你不会让父皇失望的,对吗?”殷霁的气息已经开始变弱,眼睛也似乎没有了支撑的力气,眼皮一睁一闭。
珞祺不语,眼中已然湿润,他摇着头,咬着双唇,似乎只要自己不开口,父皇的眼,就不会闭上似的。
“是吗?珞祺。”殷霁勉强仍自己睁大眼,看着他,不用多说,父子连心,眼神已传达一切。
“是,父皇。”珞祺低下头,强忍着眼中的雾气。
“未央,你...自是...也要帮他的。”殷霁放下了心,微闭上眼,道。
“未央知道的。”不同于珞祺,未央似乎冷静自持,除了微红的眼眶泄露了些情绪。
“那,老师...还有苏大人、陆大人...朕的六子...就交给你们了。”
殷霁的话,才让珞祺和未央两人发觉,这房中,不知何时,竟多了宰相苏至应和礼部尚书陆正德两人。
只见后面两人听见殷霁的话,同样心惊,却迅速恢复了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眼光望向周贤,他停住了。
周贤这才突然想起了数日前下旨命太子前往北疆的夜,霎时明白了什么,然后,也点了点头。
殷霁微笑,“那,朕...就...放心了。另外,未免前方军心大动,有些事...还是暂时不要公诸于世的好...”
说完,眼睛就闭上了。
“父皇!”珞祺从地上蹭起,大惊失色。
“皇上!”一旁的未央脸色刷白,声音却很轻,几不可闻。
过了仿佛有数日之久,殷霁的眼睛又再度睁了开,以微弱的声音说着:“你们俩...靠过来些...”
珞祺凑近了些,未央却愣在那,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殷霁明了地微笑,看着她有些心疼,让自己尽量挪了挪身子,靠近她,道:“委屈你了,未央。”
一直隐忍的情绪,似乎在听见这句话后,全部爆发。一股热流涌上,却又被自己硬生生的逼了回去。
因为,她知道,她和珞祺的身后,还有三双眼睛,正看着自己,完全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心中满腹疑惑正需要解答。
而她,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靠近。
此刻,能跪在如此近距离的床上,已经是最大的奢侈了...
“祺儿,大殷...就交给你了。”
“是,父皇。”珞祺的音量同样很低,能听出强自压抑的心绪。
“还有...”殷霁似乎快没有力气了,“还有...”
“父皇...”珞祺着急起来。
“还有...别忘了朕说的话...未央...也交给你了...替朕补偿她...”
珞祺看了看未央,又望着床上气若游丝的殷霁,“儿臣知道的,父皇放心。”
“那,朕就放心了...”
这次,殷霁是真的闭上了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屋内没有了任何声音,静静的,仿佛空气亦停止了流动,凝结不通。
许久,似有水滴落地,断断续续,划破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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