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迦与袁三郎落在这处山崖上,山并不高,约两百丈,山顶地势较平,很规律的浅浅沟壑纵横。那人就席地而坐,膝上置着一把血褐色的琴,十指白皙纤长,头发长过了腰际,在轻轻飘着,随着琴音拂动。夜色朦胧,反而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一张瘦削的脸上,散发着一股妖异的气息,尤其是那一双,不该生在男子身上的艳丽红唇。
夜迦落下后就将手从袁三郎手中抽了出来,站在原地没动,对那男子不过只看了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琴音上。
山风徐徐,清凉怡人,偶尔卷动起衣袂翻飞。
不时,琴声终止。
夜迦细细地沉浸了一会儿,才微笑道:“聆君天上月,四载不留情。欲穷此中寒,惟有待魂吟。”
那男子仍注视着自己的琴,指尖撩动了一下琴弦,“你知道?”
“曾有幸听过,却非出自阁下之手。”
那人温柔按下颤动的琴弦,抬起头来看向夜迦,“看来你是见过他了?”
“不,听琴不一定要见人,所以并没见过。”
“二位今日为何而来?”
“想寻一位戴着扳指的白衣剑客。”
袁三郎不想夜迦竟问得这般直接,便默默地上前了一步,隐隐有将夜迦挡在身后的意味,却并不遮蔽夜迦与那人的视线。
“寻到了又如何?”
“是啊,寻到了又如何?”夜迦竟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问谁。
那男子又将头略低了下去,无限爱怜地看着自己的琴,如同看着此生挚爱,微阖双目,手指一勾,带着更多萧杀之意的琴音再次响起,仍是方才那曲《月魂吟》,却又多了一丝什么。他双唇轻启,“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这么说,你知道他是谁?”
“或许。”
夜迦没有再问,她知道,他不会说,但他已经给出了一个讯息,白衣剑客,不是普通的杀手。
“这已是第二首曲子,阁下以为,什么价钱才合适?”夜迦道。
他顿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了一个笑,轻轻地道:“不要钱。”
“哦?原来天香楼也做赔本生意。”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仿佛连眼中都溢满了笑,缓缓地抬起头来,由于是盘坐在地,略仰视地隔着两丈远看着夜迦,但这眼神却似近在眼前,此刻琴声中的萧杀似融入了这道视线中,如有灵性,迅捷无匹地刺入夜迦眼中,后者却纹丝未动,脸上浅笑依然,眼神淡然依旧。
如此僵持不过眨眼时间,他便收回了视线,专注地看着手下的琴弦,“对于有的人,我向来只收买人头的钱。”
“在下真是荣幸成了这‘有的人’之一。那敢问阁下,若要向你买一颗人头,是什么价钱?”
两人如此说着,就好像说的只是白菜的价钱一般。
男子嘴角咧开,“这一句,倒是问得不错。”指下一个高亢的音调传出,“无论何时,比他贵一两白银。”
“是么。”夜迦道,“那我二人已无事,这就向阁下告辞了,今日一会,又有幸听到了《月魂吟》,荣幸之至。在下有一种预感,与阁下还会再见面的,希望下次还能再闻魂吟之音,只是不知,到时为君作弦的又会是谁,后会有期。”
夜迦拉住了袁三郎的手,当先施展开幻影术,从山顶跃下,呼呼风声倒灌中,袁三郎极力运转而起,索性将夜迦抱在怀中,飞行术与幻影术同时全力施展,一下子拔高,一飞冲天,隐没在黑夜的大团乌云之中。
风大又急,夜迦见袁三郎分外紧张,便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怎么如此着急?”
袁三郎面上很是严肃,“他给我的感觉,很危险。”
“那说明这还不是最危险的,那么妖艳似花的男子,在你感到危险之前,却不让你陷入迷惑,这已是他很好的心情了。一来没必要对你我出手,二来他也在猜测我是如何找到他的,这样一名顶尖的杀手,其隐形匿迹的手段,可不是你潜入原家那点三脚猫功夫能比的。”
“我怎么觉得你把自己夸了的同时,还将我给奚落了?”袁三郎道。
夜迦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反正两人心知肚明,此前那几股用来迷惑感应的琴音,袁三郎分辨不出虚实,但夜迦却准确地找到了那人的位置。
“不管如何说,此行还是有点收获。”夜迦道。
袁三郎问道:“比如?”
夜迦展颜一笑,“比如,怜心。”
袁三郎更加严肃,“你不提还好,一提我就觉得小丫头你此事做得欠考虑。”
“嗯?你倒是说说看,如何个欠考虑法?”
“首先,是他的身份,来历不明,出身青楼,而且是天香楼,你将他赎身带了回去,如何向原家交待?二来,他是男子,你现在又与你娘住在湘君苑,你想如何安置他,难道真的带在身边做贴身侍者?那你原大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而且此事若是被长老堂抓住来大做文章,你想如何应对?这不是存心将废掉你大小姐的借口送到人家面前么?退一万步说,哪怕这些都不是问题,若他真是包藏祸心,想要加害于你,你将他带在身边,岂不是引狼入室,凭你区区极术者三品的修为,万一原家保护不周,你被他杀了咋办?这些你都没想过么?我不相信。”
“谢谢小舅舅为我想得这么周全。我不怕他来历不明,至于出身,我又不是要买回去嫁给他,关出身什么事呢,就算是要嫁,什么出身,有什么关系。天香楼固然是个危险之地,但绵延二十载的温柔乡,又不是买的杀手,怕什么呢?只要不招蜂引蝶,都没什么要紧。我买个侍者而已,无需向家族交待。他确实没有极力,这一点我确信。”
“你倒是看得开,不知你是如何在世家中长到这么大的。”袁三郎闷闷地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那么肯定,他毫无极力修为的,总之你自己小心些,多观察观察,天香楼出身,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习性,那买回去的便是是非。”
“我知道。”
说着话,两人很快便到了天香楼附近的空中。袁三郎带着夜迦落到街上,朝着天香楼大门口走去。秋红正在大厅招呼客人,眼尖地见着了夜迦两人在大门外,正往里头走来,迎了上去,“袁三爷,袁公子,怜心已经准备好了。”
“好,那现在就走吧,方才听了一曲琴音,如今倒生不起几分宿柳之意了,妈妈命人帮我准备一辆马车吧。”说着,夜迦又是百两粉水玉置于秋红手中。
“好,小的这就去安排,二位稍等。”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马车便已停在了门口,秋红亲自将怜心送出来,怜心不过一个小包袱背在自己身上,哪里还有什么别的行李收拾。
“袁三爷,就劳烦您充一回车夫了。”夜迦说着,当先进了车厢里,根本不看袁三郎黑着的一张脸。
袁三郎见怜心还在一旁站着,不由愤愤道:“还愣着干嘛,上车呀,难道还要我扶么?!”
怜心来不及应什么,手忙脚乱地爬进了马车,见夜迦舒舒服服地靠坐着,便在最外面的软凳上规规矩矩地坐下。还没等他坐稳,马车便呼地一下疾驰而起,他被甩得往里一跌,摔在了夜迦腿边。
夜迦打了个哈欠,看了他一眼,“自己随便坐,我不是男人,我叫原鸯,你以后就是我的贴身侍者了,别的都没啥,但只有一点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别多言,别多事。哦对了,还有,不要那么缩成一团,我不吃人,在我家要守规矩,但在我面前不必那么拘束,只要你听话,什么都不必害怕,知道了么?”夜迦直觉得自己的语气像是人贩子,正在诱拐良家少年,但明明她是帮人家从良的那一个呀。
“公……公子……”怜心嗫嚅道。
“不是公子,是小姐,也可以称大小姐,记住了么?”
“是,大……大小姐。”
“你说你又不是结巴,干嘛说话总是吞吞吐吐的呢?”夜迦严肃地道,“好好说话!”
“是,大小姐。”这一次虽然声音仍旧那么小,好歹不吞吞吐吐的了。
“记住,在原家,不管跟谁说话,都不要吞吞吐吐的,该说什么,好好说完,谁都不用怕,知道了么?”
“是。”声音稍大了一点,“那个……不知……”
夜迦眼睛一眯,看着怜心,后者赶紧将舌头捋直了正色问道:“不知大小姐以后是否需要怜心侍寝?”
夜迦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坐在帘子外赶车的袁三郎先笑得“噗”一声,然后马车内的两人就感觉整个马车都在跟随着袁三爷的笑声颠簸。
夜迦看着怜心,亦正色道:“这个你可以放心,不需要。”
“那大小姐买我?”怜心弱弱地继续问道。
夜迦闭目养神,“缺一个贴身侍女。”
“可是怜心是男的。”
夜迦手肘搁在软凳上,一手撑着额头,“无所谓啦。”已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于是怜心也不敢再开口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