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申丘的凉池在夜色下就像少女的眼睛,朦胧却透着光,树影斑驳,时而响过几声鸟鸣。
重羽一人坐在池中,浸湿的衣领敞开着,泼墨黑发沾在胸口。
他现在需要这凉池水来使自己冷静。
听到她有未婚夫后,自己竟然不受控制地生气。他不知道这什么感觉,自从第一次见过那个女人,看到她的那双眼睛,他的心便不受控制了,想靠近,想拥抱,想结束自己漫长的孤独。这是从没有过的念头,这不受控制的念头,太可怕了。
仿佛上天注定,半身已入红尘中,他遇到了自己的劫。
唯有这冰冷的池水能消减他心头那躁动的情绪。
一个月过去了,重羽终日都冷如冰山。都没跟言颜说过话,甚至没正眼瞧过她。
言颜纳闷,这是哪儿惹到他了,还是自己本就招人厌?真是越想越失落,几次想去找重羽问清楚,却还是怯怯的没这胆子。盼儿看她这一个月过得委实无趣了点,整日心不在焉的,想着法逗她开心,却还是没见她高兴。
一个月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言颜谨言慎行,不想让重羽再多讨厌自己一点。重羽看到言颜那么战战兢兢的,有点心疼,更多的是那种说不明的感觉。
纪宗十六年夏,环云殿的天君派遣使者登门,原因是夔兽在人界作乱,而重羽上神又肩负神界司战的责任,这两三百年里一逢妖魔作乱,天君就会来请重羽,说是请,实际上不过是推卸责任而已,自己好独享安逸。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重羽上神没有一次拒绝过。
(画外小科普:夔,kuí,传说中国东海上有一座“流破山”,夔就居住在此山之上。夔的身体和头象牛,但是没有角,而且只有一条腿,浑身青黑色。据说夔放出如同日月般的光芒和雷鸣般的叫声,只要它出入水中,必定会引起暴风。用它的皮制作军鼓,用它的骨头作为鼓槌,结果击打这面鼓的声响能够传遍方圆500里,使士气大振、敌军大骇。)
这次形势匆忙,他只带了身边的家将就前往人界。
五天之后的黄昏,将士们凯旋而归,重羽在作战时为了保护一名将士,手臂被夔兽中伤,回到六合殿后开始调养。绿姐去落青峰跟老头儿要了些生筋活骨的药材,日入时分,言颜和盼儿帮着绿姐在膳房煎药。
“都怪这帮天宫的老坏蛋,哼!简直就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只会讲究一个”礼“字,一有困难就来找上神,靠他们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盼儿童言无忌,又心疼自家主子,忍不住直接在膳房骂了起来,“我家上神怎么那么苦,拿了把双亲留下的神剑就得担负起那么多重担,这不公平!”
绿姐冷着脸,郑重其事地告诉盼儿:“不要再提他的双亲,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那些是他生来就有责任,为了天下苍生,他能抛弃一切。你不懂,责任对于大丈夫来说,是多么重要。”
言颜摇着小蒲扇,忍不住问绿姐:“上神伤的重吗?”
绿姐看了下火候,漫不经心地回道:“不算重。不过,上神很少让自己受伤的,上一次受伤还是三年前。”
言颜惊讶了下,三年前?那时候不正是救自己渡雷劫的时候吗?言颜赶紧追问:“那时候伤得重吗?”
盼儿拿过她手中的蒲扇,扇起火来,“嗯,在寝殿躺了三天才好,也不知道怎么伤的。”
言颜面上不露声色,心里涌动着一阵感动。
为了庆祝这次的胜利,大家决定在人界太梁坡举办篝火晚宴。绿真准备好食材和器具,将士们你拿一个盆儿、我拿一碟碗地帮她运下界。
正当大家欢天喜地的张罗时,一个不速之客来了。锦词神女带着十个美艳的仙娥来到太梁坡,十个仙娥抬着五大坛美酒,将士们一闻到酒味儿就喜不自禁地扑了上来,嚷嚷着神女真是太够意思了!锦词步履翩跹地走到重羽身边,嫣然一笑道:“上神,不会介意我带着美酒前来祝贺吧?”
重羽淡漠一笑,回道:“不会,神女随意。”
神女转身对将士说:“今日诸位将士凯旋,真是喜从天降,你们都是男子喝酒多无趣啊,我带了十个美女陪你们一同享乐!”一众将士欢喜雀跃,平时都是一帮大老粗玩乐,这回见着美女高兴得都快疯了。锦词神女看着将士们沾沾自喜。
虽然这儿鲜少有人踏足,但为了防止被凡人撞见,绿真还是施法在太梁坡设了结界,晚宴周围悬设了十六盏红灯笼。
——我是华丽的分割线——夜幕落下,盛筵开始!
飘渺的夜色下,能闻到清新的草香,大家以篝火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大圈席地而坐,张鲁提议玩个游戏助助兴,边吃边玩,盼儿来得正好,开心地都快飞起来了。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上神施法把篝火幻化成司南的形状,一个焰火汇聚的勺子,由他来转动篝火,勺柄的火苗指着谁,谁叫表演个节目给大家乐呵乐呵。
重羽坐在草地上,嘴角挂着淡然的微笑,细长的手指一划,篝火便急速飞转起来,指尖一挑勺子便缓缓停下,正对着张鲁将军。大家伙儿起哄,欢声雷动,张鲁将军除了耍流星锤还真没啥才艺,只好唱了段儿人人会的天仙配,但他眼神一直望着绿真,诚恳而热切:“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曲罢,座下的将士激动地吹起口哨,绿真冷着脸射去一个眼风,将士们立马消声。
第二轮转到锦词,这个准备已久的大家闺秀终于有机会一展风姿了。十个仙娥变出乐器演奏起来,锦词原地一转身就把宫装裙袍换成了飘逸的舞裙,配着仙乐舞了一曲《凤求凰》,美目缱绻,身姿婀娜,看得四周的将士们眼儿都直了,唯独重羽眼神放空,目光就没在她身上停留过片刻。
舞毕欢声擂动。重羽挑指再次转动起火焰,薄薄的嘴角抿着一丝笑意,勺子缓缓停下,火焰正好指向言颜。言颜一紧张,完了,我可没什么才艺,但又不能扫了大家的好兴致,只好红着脸走到篝火旁,唱了首阿娘平时哼过的曲儿,“……天若不尽人意,我愿生死相随。大江上下残照斜阳万物低垂~”
她无意中瞥了一眼重羽,没想到他正看着自己,两眼相对,羞得赶紧移开目光,“哪种离别不伤悲,这次痴心赴水何时何地相会。我愿有情人共饮一江水,红尘外柔情内有没有断肠的泪,但求真心以对今生何惧何悔,孔雀东南飞……”
他俩这些微小的动作,都被锦词看在眼里。她是何等聪明,难道看不出那些隐藏的小心思?这个小小婢女竟然一而再地抢走本该属于她的目光。
又重复玩了几轮,好几次指到将士,不过他们在被重羽集结以前本就是流散在各地的能人异士,这回趁着热闹,一个个拿出了看家本事,各种绝好轮番登场,可谓是精彩纷呈。节目过后,绿姐和盼儿帮着添酒加菜,将士们喝醉了酒就在一边群魔乱舞,嘴里还唱着行军打仗时的军歌。还有几个没完全醉透的,拎着酒壶在那儿说着打仗的故事,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仙娥们信以为真地听着,不时发出阵阵惊叫和大笑声。重羽微微有些醉意,他喝醉后不喜欢太过吵闹的地方,便独自一个去了后山醒酒。谁知锦词见机一路尾随着,到了后山。(画外音:每次喝酒都会醉,重羽你真的是不胜酒力啊,)
后山很暗,重羽虽然微醉,但行兵打仗那么多年,不至于连这警觉都没有,他连身子都懒得转过来,淡不关心地问道“神女,何事?”
锦词原以为他没察觉,没想到他一直知道自己跟着,一路过来那么久才跟自己讲话了,她失意道:“你明明了解我的心意,为什么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重羽一动不动,道:“神女将来是要跟与沈王爷成婚的,你现在这样岂不是不忠?”
“我可以毁婚,我可以不嫁给他!我还以为你是不喜欢,才看不上我,原来你是顾虑这点,那你完全可以放心。”锦词上前,急急回道。
重羽无奈,转身认真地告诉她,“神女误会了,我是不喜欢你。”(画外音:完整句“我是不喜欢你,才看不上你。”)
这一会儿从云端跌落的感觉让锦词恼羞成怒,“为什么?!我哪点不好了?!”
“因为感情勉强不来。”重羽面无表情地说道。
锦词瞬间冷静了,她想到刚才那一幕,冷笑一声,“呵,上神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吧?难道你也对那个小婢女感兴趣?”
重羽微微一惊。
锦词看他不讲话,更是火冒三丈,心想:你不过是个落末贵族,我堂堂神女,位及公主,竟敢这么无视我,简直不识好歹!
愤恨地一甩袖,转身离去。
一盏茶后,重羽回到太梁坡,看到七横八竖躺了一地的将士,只剩下十来个个没醉透的,绿姐忙着收拾残局,盼儿全神贯注地听着人讲故事。言颜正偷懒躺在帐子外的草地上,重羽走到她的身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坡下亮着的万千家灯,星星点点地温暖人心。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言颜躺着,仰望星空,十六盏红灯笼飞悬在头顶,再往上是浩淼无垠的星空,美得令人窒息,现在她才感到原来天地那么广大,广大到可以包容所有的情绪。
她侧头看了眼重羽,心底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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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身边时,觉得静静地靠着你,即使不说话,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