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
天香楼。
这是一处酒馆。
卿六爷从江南回来之后,就迷上了喝酒,虽然他在结拜哥哥跟前吹嘘自己是“千杯不醉”,其实他是沾酒便醉,这一点没能随母亲,却是随上了父亲。
还是要喝,只是喜欢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真痛快。
他倒了一小杯,自斟自饮。几日来,他天天如此,伙计见怪不怪。况且他是自己的少东家,谁也不敢打扰,只是把上好的酒菜端上桌,悄悄离开,看他醉了,再使人送回家。他倒有一桩好处,喝醉酒,也不疯也不闹,只是呆呆的坐着,或者趴着,有时候痴痴的笑,有时候则是睡觉。
少东家从小就是呆头呆脑的样子,有人说是因为在战场出生,戾气集结,把小少爷吓坏了;还有人说,老夫人中年得子,五度滑胎,身体虚弱,导致少爷有先天不足。六爷脾气很好,几乎不对下人发脾气,就是不善理财,几庄大产业都靠本家掌柜对老太爷忠心耿耿,才能维持下去。
这一趟去江南,老太爷的意思是想让少爷学学经商,哪知道回来后反而跟丢了魂似地,精气神都没了。老太爷自三年前老夫人过世后,伤心过度,竟得了瘫痪之症,可怜他老人家英雄一世,如今连床也下不了。
老太爷一辈子只有夫人一个女人,老夫人过世后,他也不愿意续弦再娶,不过屋里没个女人照应终究不行。去年冬天纳了一房妾室,唤作“五儿”。下人都称她“五娘”。却是个巾帼里的英雄,里里外外,连账目也算得清,端的是厉害。如今是苏府的第一人,有些势利的奴才巴结她,叫她“五夫人”,平日里连少爷也不放在眼里。
伙计小心地推开门,卿六爷趴在桌子上,似乎又是醉了。伙计叹了口气,他在“天香楼”做了五年工,没见过比苏府更好的东家,自从五娘管了府里的事,待遇变差了许多。这有什么法子,连大官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做小民百姓,给谁做工不都得做么?
卿六爷的性子像极了苏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可惜啊,就是软了点。如今到让个下蛋的把窝棚顶给占了。哪天老太爷要是归天,少爷可怎么办才好呢?
伙计边摇头边轻轻把门掩了,一回头,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爷,对不住,对不住。”他点头哈腰连连道歉。
“阿海哥,六爷又醉了?”
伙计阿海抬起头,看到来人如释重负,笑道:“啊,小蝶姑娘,是你呀。少东家又醉了,你是他身边的人,你多劝劝,这么喝可不行。虽说喝得不多,可是见天喝也会喝出毛病的。来,我给你开门。”
小蝶笑着道谢,“谢了,阿海哥。”
阿海连连摆手,“可不敢当,小蝶姑娘,你就叫我阿海得了,我就是一下人啊。”
小蝶和阿海费了挺大劲,才把醉得绵软的卿六爷搬弄到楼下的马车里。
“你回吧,阿海哥,多谢你。这点钱你拿了去给小孩子买些糖点。”
小蝶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递给阿海,阿海却没有伸手接。
“蝶姑娘见外了,前天已经给过一次,这次阿海一定不能收。阿海知道少东家是个好人,能给少东家做点事情是阿海分内的事。”
小蝶一笑,硬是塞进他的手里。
“拿了吧,阿海哥。我知道你家孩子多,五娘上回把伙计的工钱减了一半,你家比别人艰难些,就算是我贴补你的。”
阿海满怀感激,握紧手的银子,目送马车离开。心里犹自感叹:多好的姑娘啊,若是有这样的姑娘帮着少东家,苏府的家业还是不会落在外人手里的。
马车有些颠簸,小蝶用湿毛巾小心地替卿六爷擦拭脸庞。
他沉沉睡去,一张冠玉一般的面孔,因为吃了酒的缘故,双颊绯红,更添神韵,越发衬得俊朗。鼻翼高耸,剑眉低敛,一排长长的睫毛密密拢在一起,大约是因为主人正在做什么梦,微微抖动着。
“月姑娘,别走,将进酒,杯莫停……与尔共销万古愁。”
他一把抓住小蝶的手腕。小蝶一愣,默然。
腾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庞,痴痴地望着,忽然她笑了,脸上却滑下两行泪。
“你还是忘不了她啊。是啊,她那么好,哪个男人不喜欢她呢?无论我怎么做是不是都无法超越她了?是我害你们俩不能在一起的,子卿,你恨不恨我?”
马车猛地一停,她不曾提防,被卿六爷撞进怀里,不小心碰触肩上伤口,眉心微蹙。这伤是路上添的,养了十几天,被他一碰仍是疼的。虽然不曾伤口绽裂,心尖却淌出血来。
他惊醒了,四下打量,发现自己又是坐在马车里,头枕着小蝶的膝盖。
“我,我醉了。”他瞥见小蝶一手按着肩头,大惊,“你伤口裂开了?是我不好。”
“不干六爷的事。”小蝶的脸上露出笑容,仿佛刚才的难过压根不存在。“是小蝶昨晚做了些刺绣,累酸了膀臂,歇歇就好。”
他有些心疼,凑了过来,“我瞧瞧,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那伤口可深呢,针线活有刘妈她们做,我不是叫你不要做了吗?”
小蝶垂了头不语,仍凭他解开自己衣领的扣子,查看肩窝上的那处伤疤,欺霜赛雪的肌肤上一道褐色的疤痕清晰可见,那是箭簇留下来。卿六爷小心地摸了摸,温热的指腹掠过冰冷的肌肤,她的身体微微颤栗。卿六爷一惊,赶紧把手挪开。
“我碰痛你啦?”
小蝶摇摇头。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什么都不会,学文不通,习武不精。我连你一个女人也保护不了。”卿六爷沮丧的垂着头,“你不用摇头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很笨的,从小我就很笨,字都学不会,气走了好几家私塾师傅。我的字是妈妈教我的。”
那个温柔的女人忽然显现在自己的脑海,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她把自己抱在怀里不厌其烦地反复练习一个字“勤”。
“六六今天写的比昨天大有进步啊。勤能补拙,六六什么都能学会的。”
他的心莫名哀痛起来,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啊。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了她,她怎么就不在了呢?
一双纤细的手抱住了他的头,搂进芬芳的怀里,那种熟悉的香气让他感觉熟悉和安宁。母亲最喜欢的栀子花香粉,他也最喜欢栀子花的味道。
“六爷救过小蝶的命,生死关头,许多人都想保存自己,只顾着逃命,六爷却不忘拉着小蝶一块走。那么多人举着武器围上来,六爷却用身体挡着小蝶,护着小蝶。小蝶觉得六爷是这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子汉。学问武功,人人都可以学会,唯有勇气却并非人人都有。没有勇气,懂再多的学问,会再好的功夫,不过是个精致的孬种罢了。”
“可是,你还是受伤了。”
小蝶笑了,心痛得越发厉害,六爷,别对我这么好,别对我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