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殷郡主,怎么办?!怎么办?!前面没有路了……"
陡峭的悬崖横在眼前,万丈深渊下是滔滔江水。而身后的山道,隐隐传来"隆隆"的马蹄声,估计大概再过一注香的时间,追兵就将赶到。
逼入绝境,殷殷郡主慌乱的心反而镇静下来。"快,到那边去!"她对着已惊慌过度六神无主的丫环诗兰,命令道。
她俩扶着昏厥的王妃匆匆来到悬崖边一棵参天古树旁。"停!就在这儿,诗兰,你快把草拨开!"
古树前纷乱的杂草拨开了,露出一个可容两人的树洞。"快,你把王妃扶进去。你和王妃躲在这里。诗兰,你要好好照顾我母妃!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出来!听明白了吗?记住了吗?"
诗兰点点头。"那郡主你躲在哪里呢?"
"你不用管!你只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能出来!"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昏迷的王妃和丫环诗兰绻着身子装进了树洞。树外的殷殷郡主突然想到了什么。"诗兰,快把你的外衣扯下来!"诗兰不明白郡主到底要干什么,但还是急忙照办。虽然她比年仅十七的郡主大三岁,但在这危急时刻,郡主自然而然具有一种皇族的威严,让她不得不服从。"把王妃的外衣也扯下来!快!"
两件外衣连拉带扯地脱了下来。殷殷郡主急不可耐地一把夺过去。她抱着衣服对着还在昏迷中的王妃跪下:"母妃,我走了。您保重!"她噙着泪嗑头,然后站起,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比人高的杂草如屏风般把隐蔽的树洞严严实实地掩盖了。
她在悬崖上狂奔。泪水如决堤般的江水,树枝划破了她的手,她的脚,辛辣辣地痛,烈日在头顶上旋转旋转,她扑倒在崖边。半个身子几乎伸到了那突兀空悬的岩层外面。下面湍急的水流声和身后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如雷电般击打在她的心房。
她痛哭着,感到心力交瘁,脑中不停转换的那一幕幕残暴厮杀的场景如山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国家--廧咎如国被宿敌卫国打败了,皇上也不知所踪,父王也战死了。国破家亡了!她和母亲还有诗兰从战火中逃出,途中,本已中箭的两匹战马终不支倒下,而她的母亲王妃也因悲伤过度昏迷。她和诗兰背着王妃,慌不择路,爬上这座两国交界的绵延山峦,结果却来到这个悬崖绝境。是天要叫她们灭亡吗?决不能!死,她并不怕!但要死得有价值!她要用自己一人的死来保存她母亲和诗兰的生命!
当第一匹马冲过茂密的树林跃上悬崖山峰的刹那,她压在身下的衣服也坠入悬崖。两件被风鼓起的衣裙在半空中飘荡,缥缈的云层若隐若现,缠绕其间,极像两个人影在无助地坠落。她伸长手臂,哭喊着:"娘!娘……"
马蹄声渐近。她转过头。耀眼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泪光中一片白茫茫的,一米开外一个魁梧的身影高高地坐在马背上,笼罩在刺目的白光中。马蹄声越来越密集,一匹,二匹,三匹……从树林中蹿出来,然后在那泛着白光的身影后面齐齐停下。
她站起来,站在那悬崖边缘。她仰起头,看清那人的脸。那是她化成灰也认得的脸--深邃阴郁的眼神,刚毅紧抿的嘴角,额头上淡淡的鞭痕。曾经,他是她的奴隶,现在,他是卫国的王爷、大将军;曾经,他是她深深爱过的人,现在,他是她深深恨着的人--卫昭元!如果她手中有剑,她将毫不犹豫地刺向他的胸膛,就象他刺入她父王的那剑一样。可是在逃亡中,她什么也没留下,她一无所有,她拥有的就只有自己的躯体和灵魂。
他的手一扬。一根长鞭甩向她,想卷起她的躯体,把她从悬崖边拖回到他的身边。但她的动作更为迅捷,她冷笑着,向后倒去,扎人的鞭尖划过肩头。她清丽的脸上有一抹倔强。既使是死,她也不会向他投降,成为他的俘虏!她的身体在极速下沉,风声在耳边呼呼刮着。仿佛有个绝望的声音在呐喊:"不要!不要!"但她什么也听不到了,满眼是白晃晃的光,她感觉自己就象一朵盛开的白莲花在云层中飘落……
*
一年后的某天。黎明。天阴沉着。起风了。
屋内的窗帘幔幕被风刮得如群魔乱舞,"啪啪"震响。床上,只穿着肚兜的年轻女人"嘤咛"一声扑在身旁男人宽厚的光背上,妖媚地颤动着曼妙的身体,似害怕又似娇羞。
男人冷冷推开她,起身穿衣。
门外一串匆匆的脚步,但到门前却又踌躇不前。他低喝道:"进来!"
一个丫环应声推门。她低头垂手,着急地、胆怯地、小心翼翼地说:"王爷,公主……噢,王妃,她不见了!"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侍卫跑到门口作辑回报:"报王爷,王妃拿着您的令牌,把廧咎如国囚犯楚冈带走了。"
屋内的的气氛顿时压抑起来,连天色也仿佛一下子沉下来,王爷的脸隐在晦暗的光线中,谁也看不清也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
*
薄雾乍起,狂风呼啸,他俩在丛林中奔跑。
"越过这个山包,就能走出卫国的边境了。"隔着厚重的面纱,绮俪公主的声音更是低沉,有气无力。在她苍白的脸上始终严实地蒙着黑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忧郁的大眼睛,遥望着在树林间隐现的山峰。
"公主,你和我一起走吧。"楚冈再一次恳求她。
她还是轻轻地但却坚定地摇头。
他憔悴的脸上现出一种绝望。"你何必救我呢?你以为,没有你,我会一个人苟且偷生吗?"
他拉住她的衣袖,她的手被长长的衣袖紧紧掩盖着。他拉着她,拨开挡路的枝杈,冲到一个较为平缓的坡地。
"你……"她正要斥责他,可话到嘴边,却怔住了。
在雾气弥漫的山坡,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着。他犀利冷漠的眼睛与他俩惊诧不安的眼神对视着,空气也似乎凝固了,谁也没有说话。终于,还是他打破这份沉默,冷冷地开口:"王妃,你们要到哪里去?"
"……"她支吾着,身子微微颤栗。
卫昭元缓缓抽出背上的佩剑,锋利的剑尖指向身穿囚衣的楚冈。
楚冈挺直了背脊,凛然地直视着数丈之外的他。破旧不堪的囚衣覆在他日渐消瘦躯体上,但难掩身上那种儒雅高贵的气质。
"不行!王爷,你不要杀他!"绮俪嘶哑着嗓子喊道。
"不要杀他?!不杀他的理由是什么?"他看着她挡在剑前,依然冷漠地问。
她没有回答,而是一步一步走向他,在离他还有一丈的地方停住了。她撩起脸上的黑纱,凄然地反问:"那你娶我的理由是什么?"
这张原本美丽白暂的脸布满了暗红色的疮斑,有的如杨梅般大小突起,并且破溃,流出脓水。
他别转过头。冷酷如他,也不忍再看她。
"你不敢面对吧,我的夫君!你为什么要娶我呢?是因为同情我,可怜我?可怜我生了这个肮脏的不治之症吗?"
黑色的面纱重又覆上她的脸,沙哑的声音在面纱后低徊,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就让我在宫中被嘲讽着、嫌弃着、如狗般默默烂死吧!何必给我戴上王妃的光环?是让我重新获得公主的尊贵吗?可这些能抹去过去吗?……曾经的尊贵和美好再也不会回来了!在十年前的浩劫中,我的命运就已注定,只是如狗般卑贱,如玩偶般任人摆布,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
春秋战国。烽火战起。十年前,北狄联盟中的廧咎如国侵犯卫国,国王懿公被杀,卫国差点亡国。来不及逃跑的皇亲国戚被俘,伦为廧咎如国的奴隶。她,绮俪公主,卫国国王的小女儿,被关进专供贵族玩乐的青楼,沦落成北狄贵族的玩物。他,卫昭元,卫国王爷的二儿子,被关进廧咎如国大将军潞王爷的王府中,成为府中最低等的奴隶。多年后,他逃出王府,与堂兄--已成为复国后的君王卫文公会合。一年前,卫国联合晋国攻伐廧咎如国,大胜,并收复了大片被侵略的土地。
饱经沧桑、身染梅毒的绮俪公主终于回到了故土,但看尽人间炎凉的她再一次感受到人情冷漠,所有人都瞧不起她,视她为皇族的耻辱,只因她曾被迫成为北狄贵族的玩物。
雾气更浓,象挣不掉脱不开的蒙蒙大网笼罩着这片丛林茂密的坡地。她悲戚的哭泣在一片静寂中回荡。突然一只野猪从树林中蹿出,盲目地向她撞来。在这刹那,她仿佛并不感到害怕,她心如止水,呆滞不动,静候死亡的来临。
身后的楚冈以最快的速度奔过来挡在她面前,她急得想推开他,但来不及了,野猪的尖嘴已拱到他的胸前,眼看将要鲜血四溅。
野猪突地嚎叫,负痛向后转身。一把利剑刺穿了它的躯体。在它还没来得及发动狂暴的进攻时,利剑已在它身上留下了几个死亡的窟窿。笨重的躯体轰然倒下。
卫昭元的剑抽了回来。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漠的,他看着互相依偎如履生死的两人。在那段生不如死的漫长岁月里,也许是这个男人的爱温暖着她备受蹂躏的身心。
"你真的爱她吗?"他的剑指向楚冈。
得到的是一个无语的但却无比肯定的点头。
他收回剑,背过身。隔了好久,他冷冷的声音传过来。"那你们走吧。"
不再回头,他大踏步地向前走。
身后,有个轻柔的呼唤:"元哥哥。"仿佛是从遥远的记忆里传出来。他不由地停下脚步。他记得小时候她总是喜欢这样唤他。青梅竹马的他俩从小感情很好,一起长大,直至在十年前灭国浩劫中,各自飘零。
她跑过来,象小时候那样轻轻拥住他的后背,泪水打湿了他背上的衣服。他转过头,拭去她眼中的泪。"还是回去吧,我不想看到你再流离失所。"他加重最后四字的语气,象是说给后面那男人听的。
不等回复,他击掌几下,立刻有全副武装的亲信侍兵从树林中出来。他命令道:"护送王妃他们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