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随意之作好。是无心无意无本无味无学无艺无臭汗流淌无日月之光朗照无长久年代延续无阴阳两界相隔的好。凡被古董商们看中的瓶子现在都被摆在了各家商店的博古架上。每家铺子里都有明朝花瓶被雕刻上了简秀登日记里的造句。古董商所选择的古瓶,那上面,就是瓶子那几个光面,在那上面全雕刻有简秀登写的诗句。解释出来了:它们是明朝青花瓷瓶,明朝青花瓶,明朝青花瓶。简秀登的解释也出来了:为明朝古瓶写诗,然后将诗刻到瓶上去……我带领古董商挨着一爿爿商店选瓶购瓶,同时……注意……诗的内容,请写诗的人和刻诗的人注意诗的内容,我说的是现在……又是现在又是同时……这会是什么种类的诗歌表现手法?简秀登能在古瓶上摸出隐藏极深的阴凉棱角。
我与古董商们一起整整花了七天时间在长街上寻觅几只真正有价值的明代青花瓷瓶,对于那些存疑的瓶子,我们就暂时将它们放过一边。照着日记内容,等上一段时日,等她写出内容丰富的东西来吧……来吧来吧。“你们看这样可以了吧?”这是我预定的。这是我为她日后的写作预定的目标。来吧。可以来了,可以将写作目标形象化,可以将日记写作形象化。你就真的来吧。这些古董商似乎都一致同意将现代人写的诗歌雕刻到古瓶上去。只是他们感到诗歌可以写长,而用于雕刻的诗句只能是诗歌中的某一部份,这有点可惜。“应该是精华部份。”
当有一位古董商代表大家说出这个意见后,我也表示同意。“应该是诗歌的精华部份。她的日记诗有好有坏,好坏掺半,”古董商说,“日记诗这个诗歌品种是她独创的?这样轻飘飘的新东西往几百年的古瓶上贴,会是什么后果。”“是用刀刻的。用刀刻出来的东西,再新再飘也显得厚重。贴出来的东西才显得轻飘呢。”古董商有些不解,说:“离了刀刻,东西就会轻飘啦?新诗歌新东西用了刀刻便能不轻飘啦?”“用刀刻过的看上去稳重。”“稳重得要死。物件儿离了刀刻哪里会行呢。我是说呀,用刀刻诗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用刀刻出新诗歌。”“她的日记诗有何特点,写日记诗的人是否有点……不,不,她很正常,也很平常。”“她是学我的纸条照着纸条上的东西来写的,纸条上也写有诗歌。纸条上写着大段大段的诗歌。”我说到这儿,自知我的话将使简秀登的日记诗失去了相当多的光彩。“学了我的纸条儿。”“是她学了我的纸条儿。”“读了纸条,她才会吟诗写诗的。”“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完完全全学会纸条上的诗。”“苦了她了。”“一个女子写日记已是不易,写日记诗便更加困难。苦了她了。”我对古董商们说:
“简秀登每天写日记,每天于日记中表露一些自己的想法。每天写。早晨便能从仆人手中接过我给她的纸条,每天上午她就这么自己一人读读想想,想想读读,下午呢,有心思便全力对付心思,没了呢,就全力构造心思,她的思想都是由自己建造起来的,她可以用思想整垮环境,用思想消除寂寞,日记里的语言……你们仔细研究研究好了,没有纸条,就没有日记中的诗歌,但当中的关系多说可能也是很无益的。”
我问古董商:“将她的诗刻上瓶子,瓶子上刻着她的诗,这行吗?”
“现在市面上出售的古瓶多数都被雕刻了诗歌。多数。而且多是明代花瓶。”
“照这样在古瓶上刻刻划划,到底行不行呀?现在提出这问题,恐怕已经晚了。”
古董商们好像觉得,对于我这个提晚了的问题,他们无法回答。
我说:“你们见过刻有诗歌的瓶子了?多数瓶子,是多数瓶子呀。对一个原本就如此美好的物体来说,是否真应该用她的诗来相配呢?你们说。”
她今天又送来了一叠诗稿,其中有说蝶儿说花儿的句子。她为何只说蝶说花呢?一只蝴蝶为何只被说成蝶,而不被说成“蝴”呢?“不会吧,我听说她写的是:美蝴蝶三千,飞来飞去,飞来飞去,一时间遮了大明朝的脸。”但只说一字时,为何只说蝶,而不说“蝴”呢?“什么呀,是两字都有的,美蝴蝶三千,一时间遮了大明朝的脸。”“用一字呢,用一字的时候写什么?”“美蝴蝶三千,飞来飞去飞来飞去,一时间遮了你的眼。”“先生,”古董商说,“你是懂她的诗的。”
我说:“我是完全懂得她的诗的。我的纸条她也能懂。她确实是这么写的。我的想法与你们的有些不同。我总有一些疑惑,以诗配古瓶……”“今天的稿子要经她自己确定,说是写出了许多昆虫的飞行路线,写到了明代人遇见昆虫袭击,写到了昆虫攻击的对象,是一个很古老的想法啦,是非常古老的想法啦。昆虫的飞行路线被一个女人的诗凝固了。”“最老派的写法。她的老诗可以往瓷器上雕刻的。三千美蝴蝶。”“老。”我说:“你们说呢,只凭她写,那些高级瓶儿就能……”“非常高级。”“非常现实的一个问题。”“非常高级的一批古瓶。”
我说:“她的感觉都拥挤在地面上。连几只不停飞行的花蝴蝶最终也要落入身下泥土里。她终究是一个躲在房中不出门的女诗人,女日记人,女性日记作者,只识夜晚明月,只识柳间星光,只知柳叶会在风中飘飞,却未知石块也能在风中飘行(而且能飘得更远),她是泥巴坯子,用许多潮湿泥块做成的女泥人,泥丸小粒泻风雨,她的诗是用泥巴做成的。每天早晨她都遥望在天空边缘映现出的进化论的曙光。她不是思想出了问题,而是心脏出了问题,而是五脏之中某一脏出现了问题。她写蝴蝶诗句,花半天时间用于构思,几分钟成句,再用半天时间润色,蝴蝶起飞于花丛之内,落脚于泥土之上。极端。容易做成的事她都做,不容易做成的事她同样也做。这几下又显得不怎么极端。我说呀,你们这些古董商大概没见过自然界里活着的真蝴蝶吧。她是见过的。我曾亲眼见到她双手捉蝴蝶,一抓一个准,一抓一个准。在那里面,(在什么里面?)……在那里面,在泥土里面,她是在那里听见蝴蝶落下细足,蝴蝶落下细足,立即就失去了细足,落下双翅,立即就失去了双翅,她的蝴蝶诗都在那儿写成,在那儿变了形。生死相同的形。她写日记是等同于写诗的。关于这一点真是一点没假。但一点没假也是很假的。女性作者无缘无故便与明代大花瓶连在了一起,这个说法通顺吗?这一现象能骗过人、又能说得过去吗?小块诗歌,几串句子,从地沟里钻出来的阴柔之物,呀,她的树叶被人毁了五成,起码是五成被毁的程度,当时已不能将叶子表面条纹看清,一个被毁了叶子的女性作者要是还能在日记中写几笔的话,你们这些做古董买卖的可以想像一下,她的诗歌……树的叶子正在摆动……这类哑巴诗这类缺乏想像的诗,……树的叶子正在摆动……这类只会在房内焦躁等待的诗,……可这批名贵的古代瓷器却成了它们的用武之地,好的机会比好的树叶更能解决问题。纸条是新的写作用品,树叶呢,现在的树叶上还留着她的书写笔迹吗?所以说,如果早几年发现,毁坏树叶的事还没发生,在叶片上,我估计,十张叶片之中有九张会留下她学做诗的记录。我估计出来的。一件名贵古董,你们……她可以全部将古董的特征摸清楚,要是瓷器品相好,能压住你们古董商的眼睛,瓷器本身也有时间与人磨蹭的,要是瓷器品相好,真的是好,这古董买卖反而难做,浅了,买卖难做,简秀登自己动手将整捆叶片……就是树叶呀,她自己将叶片毁了,你们可以想像得出来,这事一旦做成了,所有记录便随之消失,她便可以把自己做深做妙做绝,多现成的树叶呀,比她后来写成的诗要现成得多。没法子比了。”
“没时间考虑那些消失的叶子的事儿。”
“是一些真实的记录。关于她学诗的记录。”
我说:“你们以为呢?她毁坏树叶是想将自己过去在诗歌方面的幼稚行为遮掩起来。你们看呢?你们想,你们看,凭她,光凭她现在留下的日记,你们想,她怎么可能从一个根本不懂诗根本不会做诗,连日记也写不来的人,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现在的她好像已是位诗人和日记作者了。她的树叶习作……她写作史上的不成熟时期。她现在的日记和诗作……也正好说明她今天正处于写作的成熟时期。甚至可以说,她现在处于一个写作上的健康时期。你们应该将没被烧毁的叶子寻几张出来,稍经处理,把枯黄的叶片镶嵌入雕花瓶的瓷壁内。瓶壁内既有叶子,又有诗句。想想也是一件乐事,她写打油诗是为了唬弄人,瓶贵诗贱,对于这她岂能不知?瓶本洁物属明朝,叶因实录被火烧。一瓶一叶早与晚,时代人心神亦妖。我吟诗句不为瓶,纸笔落地布见筋,烟熏六千三百尺,旧年叶录反无名。”
“好句子。”古董商们说:“你的句子也可以用的。”
我说:“她已写出‘美蝴蝶三千’的美句,这叫我如何应付?”“你的句子也能刻上瓶子的,也能的。”“她的‘美蝴蝶三千,飞来飞去飞来飞去,一时间遮了大明朝的脸’实在是好,真叫一个好,这叫我怎么应付。”“你想用你的句子与人打招呼?”“我的美句还没写出来。”
我说:“明朝人只制作瓶子?在明朝时每天都没有人做俗事吗?不是这个说法。我只是有这个想法。古人与今人都会有俗事缠身的时候,哪里来的这么多美丽蝴蝶,每句诗中有三千,瓶上的蝴蝶会铺天盖地淹了明朝河山的。我写的东西,照刚才你们的说法,是也能往古瓶上放的,是不是?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呀。破旗卷肩身披铜,聊斋店铺夜夜空,红唇长舌反复弄,是不是,是不是呀。她有纸条引导,有树叶做实验,有思想可以交流,她有……其实呀她的笔调……房内墙壁上有很多油迹。总之明朝人是不懂得在制作青花瓷器时还应兼做一些俗事的,比如写写‘美蝴蝶三千’之类的诗。你们在做古瓶生意的同时也替我谋划一下,若是我也写出了美丽动情的句子,你们替我筹划筹划,在古瓶上,古瓶上,古瓶上呀,像我的句子……若是……筹划筹划,‘倒看此君乘天龙,破旗卷肩身披铜,’你们刻不刻,你们刻不刻我的句子。我想过的,我采用的是原地吸入法,在同一个地点反复吸收同一种原料。要听的。要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听的。我其实只是知道制作方法而已。简秀登有美蝴蝶一句,但她就因此懂得了诗句的制作方法?你们说呢?你们也替我……就是想呀,替我将我的句子雕刻到古瓶上去,没有一个空间跟古人说话?我会没有空间和古人的瓶子对话?陪一棵树说说话的时间还是有的。她的叶子记录……她就是在陪着我跟树说话,在我这边,在我这边,树干显得多么健壮,叶子的记录已很详细。做诗人做日记作者,只要每天都有记录就行。”
“是灰尘吧。”“什么?”“你说你写下的句子……是什么呢。”“什么?”“也是美蝴蝶几千吧。”“什么?”“刻瓶的句子一定要有内容。”“明代的瓶子本来就有内容的。青花瓷。”“我们古董商只收购明朝古瓶。有诗刻着的,也应是明朝人的诗句。”“明人也能做诗?”“今天的作者只看重日记。在日记内再镶嵌进去几句诗……今人做诗用的是日记形式。好现成的东西。”“什么?”“用日记形式写诗。”“你们说什么?”“今天的作者只懂得写写日记诗,好现实。”“什么日记诗不日记诗的。我要我的句子往明朝古瓶上刻。她比我困难。我用日记里的平常句子往瓶上刻,没诗句也行的。你们以为呢。”“什么?”“用日记里的句子刻瓶子。”“刻什么日记句子?”
我真想停止带领这批古董商游览长街两边的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