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屋外凛风中飘飞的雪花伴着瑟缩的枯叶轻扬慢舞,于是有一片脆雪落下了,空荡的街畔便油然多了一份寒冬中蛰伏的缱绻思绪。且不要埋怨冬是那么的无情,洒落满天寂寞的飞絮。
轿子簌簌朝西街行驶,沿路拂起阵阵冷风,婉娘端坐在轿内,梳着外身披一条簇新镜花绫披帛,里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下着一条翡翠撒花洋绉裙。与之前那身寒酸的打扮相差甚远,是老太太特地让嬷嬷为她量身定做的衣裳,她怎说也是上官府的嫡长女,打扮虽及不得二姑娘,也绝不能比那些小姐穿得寒酸。
说白了,老太太是个爱面子的人,怕她出去丢了上官府的脸面,才会为她订做了这身衣裳。
闺学设在位于西街一间官府所办的御书斋后院一处八角亭里,来上闺学的娃子们都是京城望门闺秀,缴纳一个学期的学费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一年的收入,当然!教闺学的先生都是经过官府精心筛选,结业之后会给予一张结契。
结契拿出去是十分有体面,将来也容易寻得好夫家,但由于学费太过昂贵,一般寻常人家的孩子只能在家和母辈学习。
御书斋不仅办闺学,还成立了私塾,私塾一年学费远远高于闺学,只因来学习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官宦人家的世子、少爷。
很快到了上闺学的时辰,姑娘们各自带着一名丫鬟,陆陆续续的入座了。
婉娘双手捂着暖炉,睡意正浓的她低下头打了着吨儿,轿子落地那一瞬间,轿内明显摇晃了一下,额头不慎被磕了一下,她皱着眉头揉了揉浮肿的额头,好疼……
“大姑娘,已经到了,该下轿了。”紧跟着轿外传来了琥珀的声音。
“嗯!”婉娘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撩起帘子,手搀在琥珀伸来的手背上,下了轿子,抬首一望,红漆灰瓦的垂花门前,门前立着两头张牙舞爪的石狮子,红色的朱漆大门微微敞开,入门顶上悬着一块玉牌匾,其曰:‘御书斋’,两侧则是琢木砚雕一副对子,为:学如黄鹤习如鹊;勤如羽翼奋如翅。
“姑娘,前面有几顶轿子,想来姑娘们都已会齐了,不能误了时辰,先生会生气的。”琥珀低声提醒道。
婉娘点了点头,抬脚跨进‘御书斋’的高门槛,在琥珀的引路下,先是穿过了潇湘馆和怡湘阁的走廊,过了后院那条石桥,很快来到了八角亭。
闺学内共有六张红木长案,对着屋中的五个角分班落好,先生的桌案在正中间,身后有一屏象牙鹦鹉仕女屏风。
婉娘刚来的时候,先生正在吟着《女诫》,教书的先生年龄约有四十来岁,身穿了一件白色素衣,留着山羊胡须,整个一副书呆子,从琥珀口中得知这位先生很讨厌教书一半时被人打搅,她只好候在屋外。
先生吟了大约半柱香的《女诫》后,婉娘才走了进来,朝先生恭敬有礼的福了福身:“给先生请安。”
姑娘们脸上原本皆是倦容,见来人是上官府草包大小姐,上官婉娘,便纷纷提起了神儿来,那一道道轻蔑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开始接头交耳的八卦了起来,更多的话题是关于婉娘克死上官老爷。
婉娘倒也沉得住气,身体里毕竟有个成熟的灵魂,对于这些娃娃们,她直接把她们给无视掉了。
议论声滔滔不绝,“咳咳——”古先生清了清嗓子,示意安静,姑娘们也都乖乖的闭上了嘴,先生笑着对婉娘指向乐家大姑娘身边的位置上,“上官大小姐,那边请入座吧!”
“是!”婉娘应了一声,步伐轻盈的走向乐家大姑娘面前,但见她将书把另外一个位置给霸占了,心中一阵纳闷,她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吗?
正当婉娘不知该坐在哪里时,衣角被身后的人拽了拽,她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年纪约有十来岁的小姑娘,梳着双螺髻,髻上缀着几枝简单却不失高贵的粉色珠花,水嫩嫩的脸蛋看上去十分俏皮可爱,看她这身行头必定是出自名门望族的千金。
楚云婷松开了手,将搁在一旁位置上的书挪了过来,笑道:“这里有位置呢!”
闻言,婉娘怔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笑容来,“多谢!”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卷,端坐了下来。
古先生开始负手继续摇头吟着《女诫》,时不时瞅了眼姑娘们。
坐在前方的上官莲托着腮帮气鼓鼓的,也不知道祖奶奶是哪根筋不正常了,竟然让这个窝囊废来上闺学,祖奶奶不怕没面子,她可丢不起这个人,害得她在姑娘们面前丢尽了颜面,越想她越是恼火。回头怨恨的瞪了眼婉娘,小声的咒骂:“扫把星!”
这不轻不重的话硬生生砸进了婉娘的耳膜里,她嘴角勾起一抹笑痕,二姑娘越是不让她来上闺学,她越是不如她的意!
先生吟了一会儿,很快来了位教琴的嬷嬷,姑娘们每人都自带了一柄琴,柯嬷嬷见婉娘空荡荡的桌案,皱眉不满道:“你怎么没带琴过来,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有琴课吗?”
婉娘站了起来,有些为难情道:“不满嬷嬷说,我今日是第一次来上闺学,不知要上琴课,所以没带琴来。”
闻言,柯嬷嬷上下的打量着婉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罗老太的长孙女,连忙嬉皮笑脸的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去前方位置上坐,那把琴先让你弹。”
婉娘微怔,看了眼态度转变极快的柯嬷嬷,想来是受了老太太的好处,才会对她特别待遇吧!她没多想,便上前坐在了正中间的位置上。
柯嬷嬷走近她身边,笑道:“上官大小姐,你刚来,有些音符你还不熟,我先教你弹《梅花曲》。”
见柯嬷嬷伸手抚在她手指上,婉娘笑道:“嬷嬷,我虽未曾上过闺学,但对琴略知一二,《梅花曲》母亲教过我。”
闻言,柯嬷嬷站起身,挑了挑眉:“哦?那你弹一首《梅花曲》,我听听如何。”
婉娘点了点头,倒抽了一口薄凉的冷气,肥嫩的十指抚在琴弦上,合上了星眸,姑娘们纷纷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她,期待的眼神中绝对是不怀好意,期待她出丑被柯嬷嬷训。
清脆悦耳的琴声徐徐响起,渐渐如潮水般四溢开去,充盈着八角亭的每一处空间。琴声中还掺杂着一股凄凉的意味。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伴随着吟诗落尾,琴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众人纷纷惊讶的看着婉娘,这根本就不是《梅花曲》,而是《琵琶曲》,能用琴代替琵琶弹奏,若不是琴艺精湛的人,根本就弹不出如此动听的曲子来,就连柯嬷嬷都赞叹不如。
婉娘悠悠睁开的星眸,见姑娘们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心中一阵冷笑,说起来还多亏了李玉痕,前世李玉痕常在月下吟诗作对,而她只是坐在一旁听他吟诗,他嫌她扫兴,便手把手教她弹琴助兴,如今派上了用场。
“啧,啧,啧,上官大小姐琴艺果真了得,不错不错。”柯嬷嬷笑盈盈的称赞道,没想到上官府出了名的窝囊大小姐,琴艺竟然如此精湛,看着婉娘的眼神尽是欣赏之意。
上官莲一怔,看着婉娘眼底难以掩饰震惊,这个窝囊废什么时候会弹琴,为何她不知道?
“嬷嬷言重了,婉娘还有很多地方不懂,需要嬷嬷多加指点。”婉娘谦虚笑道,眼波流转看了眼气鼓鼓的上官莲,念头一闪,又道:“不过论琴艺,婉娘怎敢跟二妹比呢?众人皆知,二妹三岁识琴,五岁就会弹《梅花曲》,十岁就学会了一手好的琴艺,婉娘自愧不如呢!”
上官莲听婉娘在柯嬷嬷和姑娘们面前如此夸她,挑了挑眉头,下巴扬得更高了,得意洋洋道:“那是自然!我的琴艺可是娘亲特意请了俞伯牙来教的,岂是你能比的?”
闻言,婉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意,连忙欠起身:“竟然如此,那就请二妹弹曲《兰陵王》让我们一饱耳福,如何?”
“那我就献丑了!”上官莲趾高气扬的站起身,想都没想便应了,但是她仔细回想起婉娘刚刚说的那首曲子,面色释然苍白,《兰陵王》这首曲子是琴音高手魏胜宝的作品,被业内人士公认为迄今为止最快、最难的琴曲。就连她师父俞伯牙都弹不来,更何况是她呢?
覆水难收,此时姑娘们开始都起哄了,上官莲死要面子,硬着头皮走了过来,怨恨的瞪了眼婉娘,她怎么会笨到中了婉娘这个窝囊废的道呢?
婉娘坐回了位置,笑意浓浓的看着上官莲脸色甚是难堪,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上官莲狠狠的咬着下唇,怎么办?她压根就没听过《兰陵王》,又怎么会弹?眼光狠毒地瞪了婉娘一眼,念头忽闪,欠起身为难情的对柯嬷嬷结结巴巴:“嬷嬷……我…。我要去趟茅厕。”
柯嬷嬷见上官莲脸憋得通红,心想一定是急坏了,连忙道:“哦,那你快去上茅厕吧!”
上官莲在姑娘们起哄下灰溜溜的跑了,课堂都讲完了,却迟迟未见上官莲的身影,这会子出丑的人不是婉娘,而是她,上官莲。
姑娘们陆续都回去了,婉娘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琥珀临时有急事就先回去了,说是晚点来接送她,这会子天色渐渐昏暗,却不曾见有人来接她。
婉娘扭扭酸涩僵硬的脖子,见还没有人来接她回去,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认得路,便起身往走廊上走去。
彼时,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寂静的几份诡异。
婉娘低着头加快了步伐,就在她下台阶时,脚被裙摆拌住了,整个人就先前倒了下去,‘噗通’一声,耳边传来男人富有磁性的嗓音:“疼,疼,疼。”
婉娘头皮一紧,下意识睁开了紧闭的眸子。
一阵晚风徐徐吹拂而来,吹起了她腮边两缕秀发,映入眼帘是一张俊美妖治的脸庞,那男子长得好生俊俏,皮肤白皙如温玉,不知不觉中沉醉在他那张俊脸上,竟犯起了花痴来。
那男子抬眸对上了婉娘的清眸,眸光微颤,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