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碧云咬着牙,在心底默默地念着数。两个负责行刑的宫人面无表情地高高举起板杖,然后重重地落在她的身上。
她很惊奇自己到这个时候还能有数数的力气。因为那板子最初打在身上是重量,到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种刺骨的锐度,每一板打下来,都犹如千万根针一起插入她破裂的伤处,撕心裂肺地疼。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
打在身上的杖板,声音更为清脆,似乎力度也更加地大起来。可是痛再加多少也只是痛,便不成别的东西。她闷哼了一声,嘴唇咬碎后渗出的鲜血,在喉间益发地甜腻起来。
痛到极致,反而不觉难堪。而意识,终究是模糊起来。
为什么人到世间,要受这么多的苦?
为什么要她死,却不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为什么人生之中,一切全不能由自己,生无从选择,连死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死亡已经迫在眉睫,而回想起自己十八年的岁月,却似乎从没有过开心的日子?
为什么她自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美丽女子,却落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这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她是又为了什么活了这一场?
板子依旧没完没了地落下来,意识终于敌不过肉身的疼痛,开始渐渐地模糊起来。
连疼痛似乎也远了。
她的眼睛沉沉地闭着,却分明是看到了什么,那是模糊而又清晰的景象,触目的惊心。
七八岁时,穿着乖巧伶俐的她,梳着两个羊角辫萦绕在父母膝下,巧笑如风铃。母亲一脸宠溺地问:“我们家云云以后想做什么?”
她眨着两只水灵的大眼睛,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清脆道:“我要嫁给天底下最伟大的人。”
那时候的她,眼中尚无男女性别,却已经说出这样令长辈惊愕的话。
什么是伟大?
她只知道,在离开家乡万里之遥的北方,那个神圣的皇城之内,端坐着一位貌若天神般的俊伟男子,而这个男子,便是天底下最为伟大的人。
她终于挣脱了一切,忍别了父母的泪眼,万里迢迢地来到了魂灵系之的天子脚下,皇城之内,骄傲地做了一名宫女。
迥然不同于深宫内绝大部分宫女终生见不到龙颜的命运,她很快就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梦想中的那个男子,并且是天天见,几乎是朝夕相对。
那个男子,叫做穆笙。好听的名字,和她的理想中如出一辙的清秀俊伟的男人。她和他,曾经一度挨得那么近,那么近,每每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感受到他的圣洁的呼吸。
在她眼中,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神圣的;无数次,她幻想着和他相会的刹那,他对自己亲切的微笑。
可是,从来没有过。她小心翼翼地服侍着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存在,偶尔和她目光相会处,那眼神也平静得如同冬日的湖泊一般,没有半点的波澜。
她愤懑,她是那么出众而自命不凡的女子,可他甚至吝啬于给她一个最起码的微笑。
她的心里开始涌起狂波,因为她渐渐地看清,他之所以对她这么不屑一顾,是因为另一个女子,那个叫做许蝉儿的人。
他的眼里,从来只有她。他的笑靥只为着她,他的身影永远在她身旁。他沉默着,微笑着,如同望着稀世珍宝一样地望着她,眼中的温度融化冰雪。
他守着她,陪着她度过漫长的下午,和寒冷的夜晚。
她不近不远地观望着,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两人之间,密切得没有第三个人插足的缝隙。
他们,竟容不得她。
开始只是羡慕,遥不可及的羡慕,旁人有而她无的羡慕;不知不觉的,这羡慕里参杂了杂质,慢慢地变成了嫉妒。
到了后来,这嫉妒的花越开越盛,滋生出一个色彩斑斓的虫来。叫做“恨”。
直到穆笙亲眼看见披头散发,浑身水淋淋地坐在床上的她,而眼中露出鄙夷和憎恶的痕迹的时候,她对许蝉儿的恨,便达到了顶点。
……
她是那么专心地,执着地恨着这个叫做许蝉儿的人,慢慢地,连他的存在也忘记了。
从此以后,她的生命便换了主题。再没有对任何人的爱与仰慕,而只剩下对许蝉儿的恨。
……
因为恨,所以要报复、
她做了很多,来诠释和完成她的人生新的命题。
……
她不停地背叛。
她不择手段。
越走越远。
……
然而,她忘了,她并不是天生的阴谋家。纵然冰雪聪明,却不能将所有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不着痕迹。
终于有一天,身处悬崖,四面楚歌的时候,她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已经错得太远,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而眼前,再没有第二条路。只有悬崖。
……
负责行刑的两个宫人,慢慢地听不见了碧云的呻吟之声,便知道她是昏死了过去。
虽是如此,看着杖下皮开肉绽的女子,他们却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只因澹台明荣吩咐,往死里打。
他们不知道此刻她死了没有,只是一下接一下地继续挥动着手中长而沉重的杖板。
若是没死,当然要打到死为止。若是已经死了,多打几下又何妨。
所以,没有停下来的必要。只管打。
他们既是负责行刑的宫人,死在他们杖下的,又何止这一个婢女。见惯了,是以早就变得麻木。看着自己手下逐渐失去了鲜活的色彩的太监或宫女,他们只若看到一朵逐渐变得鲜红的花一般。
只是,杖责过那么多人,却从没有看到过哪一个,尤其是女子,能够像这个叫做碧云的女子一般,咬破了嘴唇也不肯求饶,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声惨叫,只是断断续续地发出过几声呻吟的女子。
他们看着,心里有些发毛。若换做是他们自己受这样的杖责,他们也没有信心能肯定,自己能做到这个女子一般地地步。
“你看,她好像在数数——数咱们打了她多少下呢!”其中一个忽然有所察觉,望着碧云翕动的嘴唇,不安地对另一个道。
“这女人可真邪门!一声叫唤也没有!该不会是数了咱打了她多少下,变成鬼之后再一一地还给咱们吧?”另一个宫人比较胆小,声音也透着惶恐。
“不可能——不可能吧?哪有这么邪门的事?”那宫人勉强地笑着,心中也不免害怕起来,嘴上狠狠道,“若是这样,咱们兄弟就更别手下留情了,打她一个魂飞魄散,让她想报复也没出报去!”
另一个宫人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于是两人互看一眼,更加卖力地挥舞起手中的杖板来。
很快,那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已经变得若有若无,到了后来,几乎不可闻。再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两个人几乎要打得脱力的时候,胆大的那个忽然看见了一个晶莹的物事,在黑暗里闪着光。
“什么玩意!”他丢了杖——这个女人已经是死定了的,矮下身来去探视。
凑近了她苍白而又俏丽的脸庞,看清了那颗晶莹的东西——原来是一滴泪。
“这小娘们儿,真是——”这宫人拍拍衣衫站了起来。他想说这个女的倔强,却有觉得不太确切,却也找不出何时的词来,只觉得眼前浮动的净是那滴泪,闪闪烁烁地在他脑海里泛着光,一时间心里竟似有些发堵,叹了口气道:“咱们兄弟手下杖过那么些人,这也算是个奇女子了。得了,罢手吧。”
另一个宫人顺从地点点头,便收起杖。
正欲走时,却听得外面传来报声:“许姝妃到!”
屏退了闲杂人等后,许蝉儿蹲下身子,伸出右手食指来探了探碧云的鼻息。那鼻息已如游丝般不可觉。
棠三见碧云浑身被打得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不禁扭过头去,不愿再看。
“主子,咱们回去吧。好端端地偏要来这里看她。咱们已经来晚了,现在怕是神仙也救活不了她了。”
棠三的语气中,参杂了一丝焦躁和不忍。
许蝉儿没有应答,只伸手将碧云散发的发髻挽了挽,沉默地看着这个曾经和她那般相熟的女子。
她还记得她当初的青涩容颜呢。转眼就如残花被碾如烂泥般地憔悴损。
“碧云,碧云。”许蝉儿轻轻地唤了两声,却不见有任何回应。
“主子,她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纵然落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活该自找,你又何苦专程来看这一趟,让自己心里不舒服呢?”棠三跺了跺脚,回头一看,见许蝉儿一脸黯然,眼中闪着晶莹的东西,便有些好气起来。
“一入侯门深似海。她有今天,纵然是咎由自取,却也是身不由己。”许蝉儿轻声道,“咱们何尝不是这样。都是为了求生,本没有对和错。”
“主子,你心里放开些吧。她若不是那般虚荣和忌恨,也断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做宫女,就该本本分分。”棠三轻拍着许蝉儿的肩,轻声道。
许蝉儿微微闭上眼:“谁的心里没有欲求。我若没有欲求,到现在也还只在浣衣司里做苦工,不见天日。都是为了活着。我与碧云,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棠三微微地叹了口气,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已经全无动静的碧云,从紧闭的双目里渗出大滴的泪来。
“碧云,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许蝉儿也见到了她的异常,将头凑近她的耳朵,连声地问。
碧云仍没有睁眼,只是将头轻轻地点了一点。
许蝉儿将身子弯的更低,尽量地不触及到她的伤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自己特意来看她?她会不会认为自己落井下石?当初,明明是她对澹台明荣说,这个女子要不得。
那天之后,她一直待在她的春筱宫,很快,便听到了碧云毒死藏獒的消息。那时,她便知道,碧云的那一天终于到了。
她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她没有仔细去想幕后主使的人是谁,只是忽然魂灵间涌过巨大的不安。碧云在她心中从来便不同于别的女子。纵使她做过再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也做不到彻底地恨她。
她匆匆忙忙地带了棠三前来,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在来的路上她心中想着,如若她向澹台明荣求得了碧云的性命,接下去又该怎么办?
她能重新收留她么?
不能。
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她雪藏起来,从此不再露面罢了。
可是,碧玉能领她的情么?即便领情,她会甘心过那样的生活么?
所有的纷杂的想法在她见到仅存一息的碧云的时候,集体泯灭。
……
许蝉儿轻轻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即使知道她现在有所知觉,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亲眼看到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消逝……
“对……”碧云出血的嘴唇微微翕动,说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字。
“什么?”许蝉儿将头凑的更近,努力分辨她说的话。
碧云废力地从唇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每一个字,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似乎要将所有的泪全部流完一般,在眼角的泪愈发地汹涌,仿佛就要一直这样流下去,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对……对……不……不起……”
许蝉儿只觉得这三个字,如同一道洪流一样摧毁了过往的所有不快和怨恨以及隔阂,心中的痛便排山倒海而来。长时间以来,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着这样一个令人恨之入骨的角色的人,就要离去了,本该是所有人都拍手称快的事,为什么,心里的伤痛竟会多过释然?
“碧云,你不要多说话,也不要多想,”许蝉儿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对她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的,就说出来。”
她并不去承诺什么,却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只要她能说出的,自己就一定替她办到。
碧云用了很大的力气睁开眼,却看不见许蝉儿的脸,只看见一片模糊的阴影,近在咫尺。
她知道,自己的弥留时刻到了。
眸子,连并眼角的泪珠一道,闪着如星辰般耀眼的光,嘴唇颤抖着,轻声道:“我……我要回……回家。”
许蝉儿微微一怔,旋即重重地点头。
“答……答应我……”碧云的睫毛在泪眼上不安地抖动,断断续续地道,“好……好么?”
许蝉儿含泪微笑着,尽力不让她听出自己心绪的波动,简短而有力地回道:“嗯,碧云,我答应你,一定送你回家。”
碧云的唇角,绽开一丝奇异的微笑。那微笑如此璀璨和从容,在刹那间掩盖了刑房里的所有阴翳和暗角,婴儿般纯真的微笑。
然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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