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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在争执的几人闻言,忙疾步过来。姬允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一张脸又是焦急又是欣喜,“瑶光……”

瑶光微弱地睁开眼,使力回握了他一下,眼光却是看着脸色难看的姜宜,姜宜的一双凤眼生出强烈的恨意,若非顾及场合,只怕是想将她千刀万剐。

是啊,她理应想将她千刀万剐。她先是让她嫁了卫公,如今又借她的手,摔下长阶。眼下,就算瑶光昧心说一句,是她谋害,也由不得他人不信!只是,瑶光现在不想这样做。她缓缓叹息,有气无力地呢喃道:“不是她……主君,是我失足摔下,仅此而已。”

姬允握住她的手一僵,指尖慢慢生出些冰冷。

瑶光闭一闭眼,神色十分疲惫,“我能和姐姐单独说两句吗?”

姬允良久无言,只是慢慢放下她的手。很快,她听到奴仆退下的脚步,还有关门的声音。

“你究竟还想说什么?”姜宜的声音低沉中带着颤抖,仿佛是仍没能从她摔下去的场景中走出。

瑶光没有睁眼,反而将脸往里面阴暗的地方侧了些许,她缓慢地撘上自己的腹部,那里冰冷一片,但她知道,这个生命还并没有失去……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五十层台阶滚落下来,它竟然没有离去。难道连上天也觉得她亏欠姬允太多么?所以,一定要让她为他留下血脉。

思及此,瑶光微弱地笑了笑,她在阴暗的光线里,睁眼看姜宜,“如今,我们算不算两清了?”

姜宜脸上神色难言,迫人的目光直直看了她半晌,似要将她看透,可是令姜宜遗憾的是——瑶光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她咬牙道:“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解释一下今晚的事情……”

瑶光脸上仍是没有表情,轻微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破碎,“我欠了你,然后还你,仅此而已……”

姜宜赫然一声冷笑:“好,很好。姜瑶光,你当真是被摔昏了头了?竟成了一个疯妇!”言罢,她狠狠拂袖,走了两步却又忽而停下,侧眸冷漠道,“你明明可以借机狠狠报复,可是你却放了我一马。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姜宜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也再未等到瑶光出声解惑。她阖了眼眸,不再等候,提步决然离去。

这,会是她们彼此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

瑶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有些混沌。半晌,她忽而自失一笑,气若游丝地喃喃道:“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又究竟想得到什么……”

摔下去的那个瞬间,她曾有过很多念头。她霍然觉醒,自己有多么肮脏,多么不堪。她的心里有不安,有愧对,有诚心诚意想要奉还,还有,还有一丝恶毒——她不是没想过陷害姜宜。那一刻,她不知缘何,竟想了姬允书房里的那枚腰坠。瞧,她多么自私。明明还念着诸儿,可到了这时,又因为姬允心底的念想而恶毒起来。

女人,总归是不可理喻的。

那夜之后,姬允同瑶光在东都驿馆里长期住了下去——瑶光肚里的孩子再经不起折腾,在孩子出世之前,瑶光需要每日躺在床上静养,每日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甚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医官来替她把脉。

不到七个月又历经磨难的生命,实在太脆弱。医官不止一次庆幸地对瑶光说,若非当时鲁公当机立断,抱着她满街寻医,救治及时,恐怕等他们这一群人赶到,也只能喂她喝下一碗堕胎药了。

瑶光温婉笑笑,手抚在肚子上,那个仍存活在里面小生命,似有所感应,轻轻地踢了她的手心一下。她的心中是感叹的,当初不管不顾地摔下去,如今方知道后怕。若是真的失去这个小生命,她一定会悲痛欲绝。幸好,上天眷顾,没有让她一直活在不幸之中。

她在床上躺够足足两个月的时候。某天,她悠悠醒转过来之时,忽而见到桌上整齐地放了一件新的冬衣,她觉得有些眼熟。尚在疑惑,候在旁边的女仆见她转醒,便拿了那件冬衣呈上来,轻声讨好道:“夫人临盆在即,我们的行李中却只带了夫人孕中的衣物,只怕等夫人临盆之后穿着会太宽松。这件冬衣是奴下连夜为夫人赶制的,腰身都是按夫人平常尺寸做的,想来以后会用得上……”

暖洋洋的鹅黄色刺痛瑶光的双目。她徐徐伸手抓过那件衣服,熟悉的做工,熟悉的款式。出嫁前未做完的新衣,此刻裙摆上已为她绣满了怒放红色山茶,俨然已是一件美轮美奂的成品。瑶光恍惚想起,当时她说要选青色料子,小满却提议说冬天的青色太冷清,不如鹅黄来得温暖。她当时本无心这些,便由得小满去了。后来……小满背叛了她。可她毕竟作为她的陪嫁丫头之一,虽然被她舍弃不再近身服侍,但仍随着整个出嫁队伍来了鲁国。

瑶光再没过问过她的一切。然,这件新衣出现在她眼前,她竟开始有些想她了。这近一年的时光里,也不知她被下面的人欺负成什么样了。连费尽心机要送上来的衣物,也被他人邀了功去。瑶光紧紧抓住手中的衣物,冷淡出声:“她在哪里?”

殷勤的女仆一愣,旋即赔笑道:“夫人在说什么?”

瑶光扫她一眼,眸中冷光清晰,“做衣服的人在哪里?”

女仆还想解释什么,瑶光嘴角嘲弄微扬,打断她的谎言。“若我没记错,你是我怀孕后调来服侍的。你又如何能知道我未怀孕之时的尺寸?”

女仆惊惶,一张脸都吓得泛白起来,忙跪下来求饶。

瑶光无心与她多说,只挥一挥手,疲惫道:“去,把她带来见我……”

很快,相别近一年的小满被带了上来。

身形消瘦,几乎站立不稳。一头黑发早已不复当初的浓密,鬓边竟还有一两根华发初生。她略有颤动地向瑶光跪拜行礼,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

瑶光倚在软枕上,端详小满很久,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微至极的叹息。半晌,她平静道:“此番来东都,你一直随行?”

小满臻首,恭敬仍如当初,“是的,公主。承鲁公照拂,奴下一直随行。”

瑶光略略颔首,想必姬允知道小满曾是她近身服侍的奴仆,是以多了一份准备,将她一齐带来。只是奴仆众多,瑶光既无心,也就未留意到小满也在其中。她将视线落在手中那件冬衣上,沉吟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言罢,她睨了小满一眼,语气陈述,“抬头罢。你有话同我说……”

“奴下的心思再瞒不过公主的。”小满听言抬头,一张脸依稀如昨,却比昔日沧桑。她的眼中含着晶莹泪水,苦笑的时候,从眼角一串又一串滑落下来。“奴下听说公主从‘观月台’上不慎摔下……公主,不要再为难自己,好不好?”

瑶光手一紧,裙摆上怒放的山茶在她手中皱成一团,她牵了下嘴角,答非所问。“难怪……你在裙上绣满山茶。”

小满在地上叩首一拜,抬眼,满含希翼地望着瑶光,声音早已哽咽:“是。奴下绣的是公主大婚那日的山茶。公主和鲁公一定会白首共老。”

瑶光面上没有表情,她伸手将手中那件衣服扔到地上,声音毫无波澜:“也许是同赴黄泉,也未可知。”

小满如遭雷劈,几步跪爬过来,惊疑不定地望着瑶光,声音犹如受了寒:“公主……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何要丢弃?公主腹中的骨肉又该如何自处?”她有些哆嗦地捧起地上的衣服,泪光尤甚,“主君已是风烛残年……公主何苦要拿终身幸福孤注一掷?”

瑶光听言,心中骤紧。眼皮一跳,她眸中冷光凌厉,面色凛冽地看向小满。从她四岁小满就服侍在旁,那时小满年岁二十。小满陪她一起走过十一年,自该与她心意相通。她能猜到她是故意从“观月台”上摔下,这不奇怪。只是,她忌恨齐公这件事,至始至终只有诸儿隐约知晓,而小满即便同她再亲近,也不会将她内心的仇恨窥视得一清二楚,除非……瑶光一字一句低道:“你竟是齐公的人……”

小满泪流满面,凄惶地望着瑶光,却道:“公主与主君生怨,无非是为了公主的母姬。奴下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公主,如今,奴下以自身性命向上天起誓,主君很爱丽姬,从没有真正想要处罚她,那个时候他只是在等丽姬低头服软,主君每日都会问起丽姬的近况,甚至每晚站在丽姬寝宫外,遥遥相望……”

“住口!”瑶光厉声喝断她,心中情绪翻涌。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紧紧抓着小满的手腕,几乎是咬牙切齿,逼问:“他的爱,为何要我母姬低头服软?他的爱,到最后逃不过一场鸠杀,早知如此,当初为何要施舍他可怜又可笑的爱?!”

“公主,主君他……”小满还欲言说,瑶光怒气上涌,一把抓了她手中的衣,胡乱撕扯。因是冬衣,料子厚实一些,她力气羸弱,气急败坏扯了半天,最终只扯得自己面上惨白,几欲倒下。

“公主……”小满泫然,手忙脚乱地上前来扶住。

瑶光侧脸,闭眼再不愿看她,良久,待到她的呼吸终于慢慢平静,她便一把挥去小满的手。“十一年……”她睁眸,看着那件已经皱成一团的衣服,苦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的故主是他,非我。”

十一年。瑶光记得她拼死护她,以为是她真心维护,原来,还是因为齐公。

“你走罢。”她深深看了小满一眼,“我再留不得你。”

小满定定地看着她,泪痕早已肆意,似在瑶光目光中看到了坚定,她终于哑然无声,强撑着叩首拜别。

瑶光漠然地看着她离去,忽而冷冷开口,“你现在回去,也许还能看见他最后一面。”

小满身形一滞,声音抽噎难止,“奴下,谢公主提点……”

瑶光重重倒在床上,闭眼只觉全身力气皆无,心中一片冰冷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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