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崭新的桃色织锦绸被,质地轻软,做工精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床是小巧的古董雕花床,式样清雅,古色古香,躺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帐帘是簇新的彩绣茜色连珠流苏冰纹,饰以精致香囊,清新怡人。
满目皆是古典精雅之物,林清却并不觉得欢喜,只是继续躺在床榻上,望着随风轻荡的帐幔,默默出神。
说起来,这已经是她到古代的第三天了。三天前,林清随着李悦初次出警、以身殉职,之后与警幻见面,听她细数了一遍前因,就被人送出太虚幻境,穿越到只有三岁的林黛玉身上了。
异世重生,但林清到底有成人的心智,行事小心翼翼,很快就根据自己的记忆,及丫鬟们的只言片语,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林黛玉,乃前科探花林如海之女,本是姑苏人氏,祖上曾袭过列侯,到了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鼎食之家,却也是翰墨书香之族。
论家世声望,自然是极好的,然而世事总难完美,林家支庶一直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来往不多,关系疏远。便是如海自己,子嗣上也十分艰难,虽然娶妻贾氏贾敏,也纳了几个小妾,但至今除黛玉之外,便只有小妾诞下了一个尚在襁褓、未满半岁的幼子青玉。
林清性情稳重,加上所穿越的女孩年龄本来就小,这几天一直循规蹈矩,倒也没惹人怀疑。
只是她到底有二十多年的人生阅历,如今要扮个小女孩,即便是青春重来,心里到底还是觉得很别扭。
想到这里,林清唇边不自觉溢出一抹叹息,心中亦是百折千回,久久不能平静。
“姑娘醒了吗?”大约是听到她的叹息,帐幔外有询问声传来,打断了林清的思绪。
声音幼嫩娇憨,却是林家的家生丫鬟,时年六岁的雪雁。
林清“唔”了一声,淡淡笑道:“就算没醒,你开口询问,我哪里还睡得着?”
雪雁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道:“我已经将洗脸水端进来了,让玲珑姐姐进来,伺候姑娘起床梳洗,可好?”
因这三天都是这么过的,林清也习惯了,听了雪雁的话,便颔首应道:“自然是按平时的规矩来。”
雪雁答应下来,忙扬声将大丫鬟玲珑唤进房,服侍林清穿好衣裙,坐到镜台前梳发理妆。
虽然早就看过自己现在的脸,但林清仍旧不由自主心生感叹,铜镜中的女孩,小脸盈盈如一瓣荷花,粉嫩细致,秀眉带蹙,隐隐透着一股高贵脱俗的气质,长大之后的娇美清倩、绝代风华,不言可知。
待收拾妥当,林清便道:“娘亲应该也起来了,我们过去问安吧。”一面说,一面起身向外走,玲珑、雪雁见了,忙跟了上来。
贾敏的房间并不远,但林清如今毕竟只有三岁,加上她所穿越的这个女孩,先天本就有些不足,因此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
进房后,见贾敏果然已经起来了,正与林如海坐在窗下,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闲谈。
贾敏身着樱色衣裙,脸上脂粉淡淡,如云的黑发只以几支珠钗挽住,是个很美丽的少妇,林如海虽然年届三十,穿着雨过天青的家常长衫,十分随意,但身上自有一股书香儒雅之气,叫人无法忽视。
男才女貌,气质清华,看上去当真宛如一对璧人。
见了林清,贾敏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起身,倒是如海搁下茶杯,站起来抱住她,笑吟吟地道:“玉儿今天起得倒早,身子可还好?”
林清轻轻颔首,乖巧一笑,示意自己身体很好,眼睛瞧着贾敏,心中却在默默思量。
虽然她来到这里,只有短短三天的时间,但相处下来,却发现父母之中,如海对自己宠爱有加,视如掌上明珠,贾敏虽然也疼爱,也到底有所不及。倒是青玉,虽然是妾生的孩子,但因为养在贾敏身边,很得贾敏爱怜,衣食之类,无不事事关心,竟越过了自己这个亲生女儿。
对这一点,林清心里自是疑惑不解,但因她心里并不重视这些,因此只略想了一下,便丢在脑后,不再在意。
这时如海笑了一笑,向林清道:“我知道,素日你吃东西很挑,不过今天的点心很好,你如果有胃口,不如也尝一点。”
林清笑着点头,接过如海递过来的桂花糕,慢慢吃了几口,嫣然道:“果然很好,想必是出自娘亲之手。”
听了林清的话,贾敏摇头道:“我要照顾你和青玉,哪有空做这些?是青玉的奶娘弄的。”
林清闻言,想也不想就道:“就算这些糕点不是娘亲做的,但奶娘到底是娘亲亲自调教的,所以我夸奖娘亲,一点儿也没有夸错。”
林清生性孤僻,不喜阿谀奉承,如今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讨好人,只是自己如今占据了黛玉的身体,无论如何都应该承欢膝下,说些欢喜话儿,让贾敏、林如海高兴开心,也算替黛玉尽孝了。
见林清说话奶声奶气,脸上虽然满是稚气,却又隐约透着一丝郑重,贾敏不由失笑:“不过一夜不见,玉儿这嘴就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林清心中一跳,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噙着乖巧的笑容道:“娘亲这话有些奇怪,我就是我,怎么会变成别人?”
林如海看着她,温和地道:“你娘听到你赞她,心里欢喜罢了。”拍拍她的手,笑着续道:“糕点虽然好,但你身子素来怯弱,吃一块也就罢了,待会儿还是喝些燕窝将养吧。”
林清点了点头,脆生生应了下来。
正说着话,丫鬟端着托盘进来,送上三人的早膳,寂然饭毕后,林如海便道:“外面有人约我品茶下棋,只怕要去一整天,中午你们娘俩自己吃吧,不必管我。”
贾敏答应一声,起身相送,林清也站起来,看着林如海,甜甜地道:“爹爹早去早回。”
一时如海去了,青玉的奶娘从外面走出来,向贾敏回话道:“小少爷已经醒了,夫人要不要去隔壁瞧一瞧?”
贾敏点头应了,径直进了青玉的房间,林清跟进去瞧了瞧,见贾敏只顾着哄弟弟、询问奶娘,满心都扑在青玉身上,便觉得有些无聊,向贾敏说了一声,带着雪雁回房。
此时正是初春时节,林府的景致甚好,佳木欣欣向荣,名花迎风吐香,奇秀幽美,如在画中,颇惹人喜爱。
然而,此时此刻,林清心头仍旧还是有不真实的感觉,总是以为,也许闭上眼睛再睁开,自己仍旧身在繁华的现代都市,仍是英姿飒爽、干练机警的女警,而不是穿越到姑苏林家的府邸,成为康熙四十五年,养在深闺的小女孩儿。
思一回,想一回,行到回廊时,有丫鬟迎面而来,见了她们,立刻屈膝行礼,口中道:“见过小姐。”
林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抬手让她起来,同时收敛了心神,暗暗告诫自己,罢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已经来到这个地方,无论将来际遇如何,都不能再回头了。
那么,从今以后,一定要彻底忘记林清这个名字,要时刻记得,自己是林黛玉,只能是林黛玉。
想做到这一点,无疑是很难的,但是,很多时候,很多事,只要有心,就能慢慢接受习惯;很多记忆,只要懂得封存,那么,过一两年再回头来看,会发现,曾经以为念念不忘的往事,不刻意去想的话,根本就无法记起。
亲自经历过的人会懂得,这样的人生,也许存在遗憾,却是最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