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也渐渐变得空旷了,大地拾捡了许多散落的黄叶,空气中弥漫着更多秋恋的味道。天上灰白色的云片,三两闲置,淡薄的如古老砖瓦上剔落的残粉,笼罩着又大又深的宫殿,让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沉闷。
有风吹来,凉意更深。
闲来无事,我在白锡氓平时休憩的亭子里赏花写字。满园子的黄土地已经被菊花瓜分干净,当真是: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她们秀丽淡雅,鲜艳夺目,拔蕊怒放,摇曳在秋风中。更甚有人这般形容: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我不是偏爱菊的,因为秋季本就是萧杀离别的季节,就算我欲送花送情于那离别人,却不是火红的玫瑰,或者高贵爱意的康乃馨,就只有应时的菊花,怎一个哀伤的心情。
写得好好的诗句被我用笔墨重重的封杀,狰狞的伤疤向我哭诉她们的无辜,奈何我对于厌恶的人事没有同情心。
“小可,你喜欢菊花吗?”我突然开口。
小可已然看到刚才二王妃的动静,深知她的心情不佳,小心的开口道:“不、不喜欢。”
我疑惑的说道:“哦?为何?”
小可断然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句话的,一时踌躇无措,不知怎样作答:“我、我???”
我佯装气恼:“你什么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何必吞吞吐吐。”
“奴婢该死!奴婢愚笨,二王妃息怒。”小可忽的下跪喊道。
我惊讶于她的诚惶诚恐,本就是逗她一下,没想到她这般激动。我才想到这不是民间,这里是字字都需斟酌的皇宫。
我叹一声,道:“你下去吧。”
小可慌慌张张的退下,疾步到远处便跑开了。
我摇摇头,走到花丛中,放眼望去全是团团簇簇的菊花。立在我跟前的是千头菊,据说这是早开的菊花,最能带给人秋的气息。千头菊的茎很多,密密麻麻的排列在一起看得我眼花缭乱。我蹲下身来用手指拨弄,粗略的数了一数,大概有一百来根,每一根茎上都开着一朵花。而老茎上又可以长出新的茎,如此重复,便得生动的千头菊。
我看着手中菊花瓣,又想到了和园的和芪公子,待我不薄的男子,总是给我很多关心和问候,句句贴人心扉,字字沁人脾肺。只是不知,我该何时何地再见他。
“措西。”
我听得出那是白锡氓的声音,许是小可那丫头跑去倒了苦水。我笑笑,却不答话。
“措西。”
他一声接着一声,直让我心里反感,却有更多的无奈。一时间心中像倒洒了一味叫做苦情的东西,覆水难收。我站起身,侧过三分之一的脸庞,说道:“二皇子何事?”
白锡氓刚碰到哭花了脸的小可,问清缘由后便赶来了,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来此,只是脚步由心生,不由他。一进园子见得花中女子的背影,纤瘦单薄,楚楚可怜。他本想试探一下她反应能力如何,却不想她似是没有听到般。此刻又是一脸薄情,心下不免有些许不悦:“怎么这时才应我?”
我静默一下,答道:“怠慢了二皇子,玉簪知罪。玉簪只是还没适应她人名。”
白锡氓不由分说的道:“你必须适应。怎么?你一介民女飞上枝头,这突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吗?”
尽管我心中万般苦楚,却仍旧淡淡的说道:“玉簪只是习惯不了做个替代品。”
“那你想做什么!刀下亡魂?”
我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镇定从容,“民女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外人,这趟浑水我也不想趟进来,既然有把柄落在二皇子手里,自然是要听命于你,是杀是留,玉簪都只有一条命。”
我微微弯下身子作福,转身背对着他离去。
白锡氓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今日竟会这般失了分寸。特别是在看到她那双美丽的双眼时,幽深的瞳仁反射的是冷漠的情感。他是要挟了她,可却没有伤她分毫不是吗?他是禁锢了她自由,可却也赋予她至高的权利不是吗?
只是白锡氓不知道玉簪心里有一个结,一个她自己都摸不清缘由的情结。
又是五天过去了,这期间无风无浪,煞是平静。打从来了这宫殿,我就学会了数着天数过日子,幻想着有一天我能找到一个如此安心的地方,又不会以自由为代价。可是想来想去,我每日仍旧要顶着她人的身份无所事事,难免会心情堵塞。
小可说二王妃已经好几日难眠了,每天挂着重重的眼圈,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白锡氓今日就是来验明情况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轻步进入里屋,看到她躺在窗前的睡椅上,十一月的天气只搭了一件薄薄的毯子,看得出,她果然清瘦了不少。
白锡氓站了一会,正准备离开之时,听到她缓缓开口。
“二皇子有事不妨直说。”
我从来不对他行大礼,一来是知道他不会拘泥于礼节。二来他本就要挟我为他做事,我玉簪向来性子高傲,怎能容他自由欺负,自是要待我如客的。
白锡氓知道她多半还在生自己的气,也怪自己那时说话有些重,许是伤到了她自尊。知道自己理亏,白锡氓连说话也客气缓和许多。
“玉簪,过几日皇宫会举行一次小规模狩猎,作为二王妃,你自然是要参加的。”
只听玉簪一词,我心就松下了许多,又听可以出宫放风,我瞬间觉得整个人振奋了不少。
我半合眼睛,说道:“好,玉簪定会按时出席。”
两个人再没了共同语言,半晌沉默后,白锡氓提步走开。
待得他走远后,我从躺椅上坐起来,心情愉悦。我走到铜镜前,瞧着自己脸色暗淡,拿起镜前的胭脂盒,轻轻擦,覆上一层淡淡的粉,看起来精神许多。
摸着自己年轻的脸蛋,嘴角漾开了笑,或许这一次我就能重见光明。
晚饭后,小可送来几粒琥珀安神丸,说是用于心血不足,心悸失眠,正好也可减轻我的虚烦不安。
我突然很怀念和芪公子,因为他给的关怀也如此备至。那时我仍旧经常失眠多梦,睡得很不踏实,和芪便会每晚睡前提醒我服下一粒安神丸,愿我一夜无梦,香甜到天明。
可是他不知,我这失眠的老毛病并不是药物就可以缓解得了。我性子极敏感,我努力地想要融入周围每个人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安身的位置。可是我又极度害怕,害怕我的付出换来的只是冷漠,我也只有用同等的淡漠回应对方,才会假装自己没有受到伤害。
所以,每每我心中有事,就会睡不稳。那种恐惧和不安会揪着我的大脑,让我百倍千倍清醒,就算我服下一盒安神丸也无济于事。反过来,我轻松快乐的时候,哪怕是雷声滚滚,我仍旧睡得比谁都美。
说来也是奇怪的很,我来到宫殿睡得最好的那几个夜晚却是二皇子陪在身边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还是刚刚新婚的小夫妇,无论是碍于外界的因素,还是他对措西的愧疚,都促使他夜夜陪在我身边。按理说我该警惕小心才是,但大脑给的反应更多的却是心安。
有时候我反复问自己为何要帮助他,他虽然贵为皇子,但我本就是无罪之身,若想离开皇宫,只需要彻底查明白就行,说来也不是绝对麻烦的事情。可为何就在他开口征询我意见之时,我也没有过多考虑便答应了,事后才觉得多有不妥。
我想或许是那双眼睛,我似乎能从那里窥探到他内心的无助和孤单。宫人们都知道德妃对他无比宠爱,可是他仍旧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娶自己不爱的女子,他心底的最深处是别人无法触及的荒凉,哪怕是亲生母亲。就像我初见他的时候,胸膛带箭笔挺的躺在乱石之中,好似被老天遗忘在世界的某一角,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