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长年握剑的手，也是一双长年拿笔的手，更是一双长年做事的手。
看似身份尊贵，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苦和痛，他和她一样，有自己的责任和使命，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他们都停不下来，他们都有不得不一直向前走的无奈。
李纪清似乎也睡着了，云倾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收回了手。
不对啊，他的手是不是太冰了些，正常人的温度会这么低吗？
云倾刚想再确认一下，李纪清却在这时睁开了眼。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僵住，云倾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迅速缩了回来。
李纪清也不知是真没看见还是视而不见，他沉默了一会，出声问道：“过了多久了？”
李纪清一向清冷带着凉意的音色竟然有些沙哑，不过云倾自动把这归结为刚睡醒后的声带松弛，并没有想太多。
“不知道。”云倾耸了耸肩，这地方连只苍蝇都没有，又是在地底下，没有一丝光亮，更别说感受时间的变化了。
短短的两句话过后，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云倾实在不想再忍受这种尴尬的沉默，她缓缓开了口。
“你……你相信转世的传说吗？或者说，呃，灵魂附身？再或者，借尸还魂什么的……”
“但非亲眼所见本王没有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理由。”
“是吗？”
果然是这样，黑暗中云倾的脸上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若非这样的事真实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恐怕她也会对自己现在的问题嗤之以鼻吧。
世人信鬼祭神的不少，但如果有一天身边真正出现了灵魂鬼神，又有几人能坦然接受？
云倾突然失去了谈性，情绪不知不觉变得低落起来。
“颜氏传承至今三百多年，但在十几年前差点毁之殆尽。”
李纪清低沉暗哑的声音突然响起，莫名的话题莫名地开启，云倾讶异地转头，却见后者曲起左边膝盖，左手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在安南一带，颜氏是历史最古老传承最悠久的高门大族，它的财力物力人力还有战斗力和威慑力都不是一般家族可比。自从元后病亡，太祖带着颜氏余下族人回到安南老宅之后，两百多年来，颜氏极力反对门下子弟入仕，而我外公这一支是唯一在朝为官的颜家人。”
沉静的声音在冷清的石室中回荡，像一条亘古恒流的小溪，静静地在山间行走游离，具有荡涤人心的力量，云倾逐渐忘记了方才的失落和消沉，她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下文。
“大概在三十年前，父皇有一次御驾亲征，回朝路上经过安南一带的森林时遇见了还是少女的我的母亲，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不由分说带回了京城。那次母亲是第一次偷偷跑出家门，外面的一切都那么新鲜，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陌生人走了。”
李纪清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笑意和无奈，仿佛看到林间树下，美丽的白衣少女仰起头望向马上英挺俊朗的男人，递出自己的双手，托付终身的幸福。
然而美好的开始并不意味着就会有一个美丽的结局。
“她从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蜕变成后宫杀伐果断的颜贵妃，丢掉了原本拥有的一切包括家人，最终换来帝王少得可怜的雨露。颜家一直以为我母亲死了，但是外公和舅舅从未放弃寻找，四年后的中元节，他们站在京城大街上偶然救下了正遇刺的父皇和当时的太子，并且见到了同行的已是贵妃的我母亲。”
李纪清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他的音调一直平缓没有起伏，听不出喜怒哀乐，就像在述说着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母亲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外祖父负气离去，但他又怎能真正离弃自己唯一的女儿？即使为这个女儿违背颜家祖训，后面的事你应该知道了，但你可能不知道，我的舅舅颜胜渊曾救过当今圣上的命。”
多么讽刺，救过那人的命，最后却被那人要了命。
“是，颜老王爷与颜侯爷为大宣开疆拓土戎马一生，可以说颜贵妃最终能走上距离皇后宝座只有一步之遥的皇贵妃之位，与他们不容忽视的赫赫战功不无关系，而且这二位是我真心佩服之人，他们……”最后半句话云倾没有说完，他们也是她前世今生唯一愧对的人。
李纪清没有去在意云倾的话，他继续往下说。
“外祖父用一辈子心血打造的颜家军，舅舅视之重比性命的骄傲，最后竟以叛军的名义被残忍地屠杀残尽。”说到这里，李纪清眉心眼角闪过一丝厉色，但黑暗中云倾并没有发现，“当年那件事，我的人已查到不少眉目，只待最后的确认。”
当年颜老王爷魂散安南，凶手至今逍遥法外，而颜老王爷却被以叛国罪名定罪，颜家军也被皇帝以剿灭叛军的名义下令抹杀。
他们无奈之下只好含泪舍弃守了大半辈子，这片付出了无数兄弟战友精力和鲜血的土地，一边躲避抵挡来自各个藩地的追兵，一边马不停蹄地北上向京城进发，只希望圣上明鉴，看在当年的情谊上，能听他们述说心中的冤屈，能替他们平反，能为死不瞑目的老王爷正名！
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他们是被人陷害的，那人假传圣旨，这件事一定要传达到皇上的耳中，圣上肯定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会把他们当成叛军。
几万颜家军拼死护主入京伸冤，到最后只剩下不到四千人，终于看到京城墙楼而身后追兵又还未至，在众军士认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尽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哪曾想从京城方向突然疾驰而来一对人马，大概千余人，穿着匪寇的衣着，却训练有素进退有度，手中兵甲皆为新锐利器，刚一遇上便不由分说开始动手，仅剩的四千颜家军就这样被截杀在京郊平原上。
颜胜渊侯爷就是那个时候再也支撑不下去，堂堂八尺男儿，被逼得绝望地登高自刎，以谢几万将士无辜付出的生命。
听说那日寒风烈烈，鬼哭狼嚎般呼啸而过，京郊平原上尸横遍野，倒地的将士们皆是瘦骨嶙峋，面色蜡黄，皮包的骨头能在盔甲里回荡。满腔热血不是洒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而是在这距离京城不到一公里的荒郊上憋屈不甘地流尽，延绵几里的鲜血浸入草枯藤死的泥土冻结成冰，浓烈的腥味散发出好远，方圆许多里连飞禽也不敢靠近。
听说那日颜胜渊侯爷拔剑自刎之前曾声嘶力竭地喊下四句话：“妻儿老母，儿不孝，夫无能，父无责，恩义只能来生再报！几万将士，汝等暴尸异乡，是我无能，只愿一同魂归故土！乘龙圣上，我颜家绝无不忠不孝不义之徒，几万冤魂待您洗刷，但愿公平正义不至沦丧，忠肝热血不至心寒！皇天后土，我颜家众士含冤待雪，吾愿以此身死而明志，只望霜降大地，雪覆残骸！”
听说那日突然天降大雪，雪下了七天七夜，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和尸体，而颜胜渊侯爷的尸身，覆满洁白无瑕的雪花，仍旧保持着握剑的姿势，稳稳立于巨石之上，面向皇城，面色凄绝。
消息传回宫里，曾经的皇贵妃，如今的颜太妃颜晨宁当场晕厥，颜氏一族唯一入仕的一支从此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