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想改名。”
李清源对贾桂花这么说道。
张小草这个名字,不是她嫌俗气。而是起不了认同感。
“改什么名拿哪?祖宗起的名字你改什么?啊,你改的叫什么名字,说来听听?”
李,清,源———
李清源手指一个字一个字蘸了水在桌子上写给贾桂花看。
贾桂花也是小学毕业的,但看李清源写的一手繁体字,皱眉头:
“你想都不要想了。你的书法倒是没有白学的,不过首先这个姓,你就不应该改。”
说着出门去买菜了。走的,是大马路。
说到这大马路也有段因缘。因为将军村的贫困是全清水镇出名的,所以别家村子修路都是村民每家每户掏钱,将军村是由政府和其他村子村民捐钱修起来的,当时惹得其他村对将军村的意见很大。
毕竟谁都不见得有钱是不。
但是将军村的村民对本村的大路非常有感情———
出去田里干活,喜欢绕个远路走过新修好的大马路;
去店里买菜,明明很近的路程,走个几分钟就到,喜欢骑个破自行车吱吱嘎嘎地从大马路绕着骑到店里;
至于到了晚上,有别于北方特贫困农村人大家都上炕的习惯,将军村人是全村人拿个小板凳齐齐坐在马路中央聊天,或者打麻将。远远的谁打个招呼,说:“哎,逛马路去咯!~~~”声音一波三折,极富韵味。
反正也没有汽车经过。这几年拖拉机也没有了。
贾桂花也是很喜欢这一条大路的。平常总在上面晒谷子,晒野菜。但这一回,考虑到自家女儿喝农药自杀回来———这种消息毕竟不光彩。所以是翻山从隔壁镇的鸡头岭过来。
等隔壁小店的大嘴元英发现贾桂花来买菜的时候,感觉到不对劲,特别是看到贾桂花脸上的神色不是悲伤,而且带着小心翼翼的,小心当中还是有些喜气洋洋的感觉:
“小草回来啦?要买点好菜啊!你说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要去自杀啊……”元英试探着说,心想这回捞到独家新闻了。
贾桂花瞪她一眼:“这种话,元英你不要给我乱讲!我们小草也不是自杀,她是当可乐喝错了。”
有人喝错一口还可能,能够一下喝错两瓶吗?何况敌敌畏的气味和可乐的气味也差太多了吧。
元英心里哼了几声,因为还是有点忌惮贾桂花的,毕竟那不是一般的泼妇,加上是来自己小店买菜的,于是说:“呵呵,那要买点好菜哎。可乐不要吧?搞不好看到这个可乐,想到农药,有心理恐惧的。买点雪碧喝喝。嗯,还有芋头,螺蛳,新鲜的小龙虾,石板鱼……你多买点给她补补。”
贾桂花一点不肉痛地买了两斤早已死透的小龙虾和三斤猪肉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贾桂花对李清源说:“小草。要是他们问起你喝农药的事,你也不要多说。那帮人烦来烦去烦得要死,你就说喝错了。她们也不敢多问的。要是一直烦你,你跟我讲,我骂她骂个要死!”
李清源点点头。她已经了解到贾桂花作为一个女人,那不是一般的泼辣,但是作为一个母亲,确实可亲可敬。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个在家人了。”李清源暗暗对自己说道。先前明惠师傅对自己说的话浮现在脑海里———
“清源,我知你心性高洁,且有慧根。但我最担心的就是出家人的修行———虽然容易入门得道,但根基不稳。我们看有些在家人,吃喝嫖赌,样样不堪,可往往这样人,一旦修行得道,那才是真正得道了……”
“师傅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张小草’这三个字要是改成原来的名字,才好。”李清源这么想道。
“哎,哎,这个菜是你妹妹喜欢吃的!”
贾桂花的话打断了李清源的思路,跟着她手起筷落,硬是从张大树那里抢了一大块精肉放到了李清源的碗里。
“妈,你是一点不心疼我,都心疼妹妹的。”张大树毫不顾忌说着抱怨的话,跟着扒了几口白饭到嘴里。
“我心疼你,我心疼你个屁啊,这么大个人,到现在还没讨到老婆!”贾桂花白他一眼,从炒猪肉里夹了块相对小些的精肉给他。
“还不是家里可怜么……妈你的眼光又高,说是家里出了个大学生,一般的女人你都看不上了,难道叫我讨个大学生啊?”张大树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肯讨,人家肯要你么,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李清源看张大树的神情,那样子分明是心里头有人了,于是问:“娘,兄长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贾桂花这回真正感觉到自家女儿不一样了,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看李清源的眼神不避不闪,和以前的时候比起来好像还要清亮了点,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很不一样,心里不晓得为什么有些毛毛的,但还是淡淡说了句:“你不是知道的么,你哥哥大树喜欢的菊香。”
“菊香?”
“是啊。村东头的菊香。难看得要死,屁股又大,真不晓得你哥哥怎么喜欢那样的女人。”贾桂花说。
“原来如此。不过,娘,人与人相遇是一场缘分,谁也说不准的。你年纪也有些大了,往后,还是少忧烦为好。”
“好,好。”贾桂花连连说得这一个字,眼睛紧紧盯着李清源的动作。
原来李清源一贯吃素,这回她把精肉搁在碗边,只是夹了几片青菜叶子,现在正一小口小口地抿着饭,那样子像是在数有几颗米,比公主还要娇贵似的……
自家女儿是什么吃相她不知道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打地洞!
张小草从前看见肉那是比亲妈还亲啊!———
“呃,我,我吃饱了!”
贾桂花说的一句,放下碗筷,飞也似的跑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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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之前女儿喝农药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贾桂花想好好收场也来不及了。因此这回她想去将军村有名的能够“收吓”的鬼婆子那里讨张符也不直说了,就说是自己好像昨天回来后身体很不舒服,头痛,估计是被鬼撞倒了,问能不能给一张符。
“符到病除。”鬼婆子画了两张鬼画符,“就算是鬼上身了,见到我这符也要吓得赶紧逃回地府。”
“真的?”
鬼婆子骄傲:“你不相信可以不要。二十块。”
贾桂花连忙付了钱,赶回家煎茶叫李清源一口喝尽。
“娘,这是什么?”李清源讶异看着贾桂花,见她一脸神秘,还有点谨慎似的。
“叫你喝你就喝!”贾桂花大声说,心里想: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
“好。”李清源缓缓喝下。
贾桂花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几分,拉着张小草的手说道:
“乖女啊,你可吓死我了。我刚给你喝的是鬼婆子的神符,你喝了之后就鬼上不了你的身。我说,你吃饭的时候真不像你啊,那个样子那个动作,讲话的口气……真是一点都不像!好像另外一个人似的!”
贾桂花神神秘秘的样子,比事实还要可怕。
李清源心中一惊。
自己到底不是她真正的女儿,虽然外貌一样,但是相由心生,加上修行以来养成的习性,恐怕流露出来的,接下去别说敏感的贾桂花,就算是张水根也迟早会发现的。
但,贾桂花现在怎么不怕了?她看着手中的空碗,有些怔怔的,她看到里面好像有纸灰的痕迹。
“娘……”李清源正要求证,才说得这一个字,真正吓得贾桂花大叫起来:
“啊!~~~~”
下面的话贾桂花根本不敢再讲下去,但看到李清源淡淡的注视着她的眼神,忽然又连叫也不敢了。
难道那符没用的吗?她心里把鬼婆子骂了一千八百遍,这个骗钱精敢骗到她头上!现在害得小草身上的鬼走也走不了!
李清源始终还是叫着那句“娘”,和当初醒过来的时候一,那根本不是本地的习惯称呼!不过是方言里直接翻译的一个称呼而已。
这么说,从一开始医院里醒过来,在车上给自己长脸的,一直不是自己的女儿!……还有,她为什么突然间要改名字?当初进城工作的时候办户口,贾桂花说“小草”这两个字是不是土了点,她还是说不肯改的!
现在呢,连姓都不要了,那是连祖宗都不认了……
贾桂花越想越后怕,心一下拔凉拔凉的,好像寒冬腊月自己头上还被浇了盆冰水。回味了下,小草醒过来后看人的眼神,尽管是笑,也是带着有点冷冷的感觉。她的手,刚才抓住的时候,也是凉凉的。怪不得她连肉也不要吃……
惊骇地看着李清源,本来握住她的手早已吓得放开来。跟着,狠命在背后衣角悄悄搓了搓,不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娘,你怎么了?”李清源问。她感觉到贾桂花的情绪正大起大落。
她的神色,是有些惊疑的,是不是贾桂花猜出什么来了?但是正如她一贯的性情,再是惊奇也没有表现得特别突兀。
而在贾桂花看来,这果然不是从前的小草的表情,并不丰富,也不明显。依旧带着淡淡的,说不出的阴森。好像总让人看不穿似的。她再度看向地上,在夕阳照射之下,李清源的身影被拖出长长的一条————
完了。这鬼太阳也不怕。
“没怎么,没怎么。”贾桂花身子一抖,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不理李清源,苍白的脸在转身的一刹那嘴唇纷纷颤栗抖索,呈现出极为惊惧又凄凉的神色。
我的女儿,早死了。心电图……死了。
贾桂花一贯稳健的步子,变得踉踉跄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