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昔到的时候,正好听见她悠悠开口,说了这句话。
一室的腐败气息,单靠墨水的香味掩也掩不住。四周昏暗的角落,一排排,一堆堆,腐烂的躯体。年代久远的白骨,还能看得出面貌的新尸,一派恶心恐怖的画面中,台前的白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白裙之上一片血污,那半隐在黑发中的脸毫无血色,却带着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的干净,苍白。
那是韩落的脸,却是,她从未有过的表情。
那般凄楚,婉转,仿佛道尽了一世的苍凉悲哀。
那样的眼神,在泠昔脸上辗转,默默的,就像是要哭了一般。
——她该走的,却为什么,要留下来?
目光,缓缓移开,落在,四处。
暗无天日的,这个地方,是她的牢笼;
腐败破碎的,那些正值青春正年少却死去的男子,是她的,罪孽;
丑陋无心的,永远冰冷可怖的,那个她拼凑而成的躯体,是她的,爱人…
她一生,那么多世,她要的,很简单,无非,无非是一个能陪她,能,爱她,的人;
但是穷尽一生,最终也只有它,只有它,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面前的少年,还是那般如画的眉眼。
就像,就像那浅浅温柔的话语,上一刻,还在耳边;那脉脉温情的眼神,仿佛这一刻,都还在眼前。
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顷刻就变,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留下来,明知道,以他的灵力,她留下来,等于留了命,只是她有所求,她不甘,要求,一个答案。
垂眼,晶莹的两行清泪落了满面,再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她咬着唇,开口:“泠昔,先前,树林里,你说的那番话,究竟是真,是假?”
他看着她,淡了的眉眼。
片刻,终才开口,他说,那番话,既不是对你说的,是真是假,又有何妨?
一句话,那般淡漠的语气,古水,无波。
她愣了愣,终究是笑了,弯了眉目,笑出泪来。
她终是懂了。
原来,终究,是自己太痴,自己太傻。她痴迷了一世,傻了一辈子,求的,求的啊,却是别人的感情。
是啊,那番话,既不是对她说的,那是真是假,与她,何妨?
那所有强取豪夺,胁迫来的陪伴,没有心意,要来,又有何用?
她低头,轻语,淡淡笑开来:“原来,有些人,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没人要的,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这么的傻,事到如今,才弄明白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不,也许在她心里,她早就明白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她等的,只是有一天,能有一个人来,戳破她这个扭曲又悲哀的执著。
她抬头看他,那个笑容,看着安详。
她说:“但是泠昔,我试过了,努力过也争取过,不过也许,这些都是错的。现在,我终于觉得自己错了,也觉得累了,我想,原来这样,也很好…”
笑容中,淡淡的墨色的光晕从她身上慢慢晕染开来,一点一点的,如同那入水的墨迹,轻柔飘散。
“泠昔,那番话,我想就这样,当着是对我说的,可好?这样,我也就很知足了…你的同学,我还给你,利用了林安,对不起…”
她说着诀别的话,身上墨色的光晕愈盛,渐渐,凝成一个滚圆的珠子。珠子上浮,终于从韩落体内脱离开来,泠昔上前扶起韩落,探手,指尖是微弱的鼻息。
抬头,他的目光随着那颗墨黑的珠子,它飘远了,灵力散开来,似乎铁了心要烟消云散。角落中,那狰狞可怖的怪物蹒跚着爬出来,枯槁的手向上,奋力想要够着那颗灵珠。
就在那颗珠子即将散尽灵力的前一刻,泠昔突然扬手,抽起墙上的一抹画卷来。画卷朝着灵珠飞去,干扰了灵力,和灵珠缠绕在一起。
张开掌心,他闭目,飞快念了一句咒文,睁眼,灵力波动,空白的画卷上泛起青光,一瞬,将墨黑的珠子封了进去。
画卷掉落下来,他伸手接住,看了看,卷起来。本体灵力被封印,被操控的怪物肢体再不受控制,轰然倒地。
——
方律永远都说不清楚,当日,当他守着洞口,看着泠昔拉着韩落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因为说不清楚,所以对于后来的心态变化,以后的事态发展,他一直都是这样,处于对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状态。
直到以后的以后,很多年以后,当他已经成家立业,娶了当年的青梅,有了自己的孩子,某日午后,他搂着儿子从午睡中醒来,看着孩子娇嫩的小脸,终于恍惚忆起了当年那次经历了失而复得的集训,自己从无敌崩溃到无敌喜悦,原来,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
之后方律背着韩落,泠昔背着林安,下了山。
再之后,泠昔照顾韩落林安,方律带着警察和兄弟上山钻洞救人,都已是后话。
至于为什么顾林安会性格大变顾泠昔又会异常暴力,他们走了之后又为什么能去把人给救了出来,一路上,全靠着方律的三寸不烂之舌跟部员瞎编,总算是解决了所有误会。
“所以说,顾林安和顾泠昔,他们这个样子,是为了掩人耳目做的戏,目的是撇开警察,独自上山调查?那个,因为警察里面有犯人的卧底?!”Kao,这是什么狗血的警匪片情节啊而且为什么你们在里面一个个都这么高大英勇?!
“对,我们当时就是这么估计的,不过也没有确切证据,到的时候,犯人也已经跑了,其实没有正面交锋,”方律转转眼珠,努力让故事合理,“你们看,要不是故意演戏,你们觉得顾林安是这样任性矫情的人么?不要和我说什么相处时间少不了解啊,你们扪心问一问自己,她是这样的人吗?是吗?!”
那个…好像…人姑娘活泼可爱的的确不像是做得出这种事说得出那种话的人…
看着对方有所松动的表情,方律一掌拍在他肩上:“对吧,你也觉得林安不是那种人吧~再说了,还有顾泠昔,他也不是那种人吧,护妹妹护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就知道武力威胁人,你们也觉得他不是这样的,对吧?!”
“额,那个…嗯,对,对…。”其实,顾泠昔,貌似好像,还真就是那样的有木有…—__—|||
——
对于这次集训惊魂,林安其实是没什么直观感受的,自韩落失踪那晚,她睡了一觉起来之后,神智就一直不清。
但是有很多事情她都还是记得的,比如说,泠昔一直对她很照顾,还比如说,那一晚在她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是泠昔,像往常一样出现,救了她,细心的,安抚她。
她觉得很多事情,自己做的太过了。之前那般的故意回避,刻意冷淡,说白了,全是因为自己心里的波折,又关泠昔什么事?
她下了决心要好好改正,好好弥补,好好的,道个歉。
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她端着一盘削好的苹果,敲开了泠昔的房门。
他们已经换回了先前的房间,泠昔现在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面前摊了一副卷轴一碟墨汁,好像准备画画。
林安把苹果放在他桌上,站在桌前,垂眼看他。
看着,她就想,这个世上啊,真的就有那么一些人,就这么稍稍的看上一眼,都让人觉得很美好。
她微微笑起来,觉得自己真傻,那般的喜欢他,却又那般的亏待他。
“泠昔,这次的事情,谢谢你。”她用牙签戳了一块苹果,喂到他嘴边,开口,轻言轻语。
他就着咬了,也没抬头,专心画画的样子,吃完了,淡淡的语气,我们之间,用不着说这些。
嗯,她点头,看他照着网上的一副古风图,起笔在纸卷上画上一条条墨迹,那是一个姑娘的发丝。
她又守着看了一会儿,看他画上少女圆润的脸庞,抚琴的手指。她记得他是不擅画画的,不过临摹起来也挺有模有样。
片刻,她又开口,软软的声调,她说,泠昔,对不起。
他专注在面前的画上,墨汁漾开来,清润的香气:“为什么,对不起?”
“因为做错了一些事。”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眉眼,应了一声,却也不再多说下去。
他的目光还是落在画上,一贯清淡的语气,却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
“如果做错了,除了说对不起,其实还有其他更有用的事情可以做。”
“嗯。”她浅浅笑开来,抬手,又给他喂了块苹果,然后自己也吃了块,挺甜。
抚琴的少女,几笔之下已经玲珑有致,再一笔添下去,少女身边,勾勒出男子的青衫来。
“泠昔,你在画什么?”
嘴角微微扬起了笑意,归宿,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