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上海,夜晚已有微微的凉意。
俞千雅从酒店套房的落地窗望去,黄浦江两岸霓虹斑斓,夜色璀璨,恍惚间令人分不清是置身于纽约、巴黎还是伦敦,真是人间处处不夜天啊。
从巴黎到上海,近11个小时的航程令人疲惫不堪,从机场乘计程车抵达预定的酒店已近中午,洗浴后没有用餐,连行装也没有整理,俞千雅倒头便睡,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万家灯火。
把行装安置好之后,才想起还没有通知范娆自己已经抵达上海。离开台湾后的五年,从一城座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间酒店到另一间酒店,俞千雅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切自己打理,独来独往,出发时没有人送行,到达时没有人接机,也许孤独寂寞,但正是她喜欢的。她喜欢呆在没有人认得她的地方,喜欢结交称呼她AnnikaYue而不知道她曾经叫做倪千雅的朋友。
有人打趣她处处无家处处家,她自嘲不知何处是他乡。是啊,对于一个没有家的人,醒在哪里,漂泊在哪里,又有什么重要呢。
接到俞千雅的电话后,范娆在半小时内赶到了酒店。阔别五年,只通过网路偶尔见面交流的两个女孩抱在一起百感丛生,一时竟相对无言。
半晌,范娆红着眼圈,轻轻抱怨道:“雅雅,你怎么不让我去接你?害的我刚才还在担心你到底会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傻瓜,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的嘛。你忘了,我们还有晓楠,十年前就说好,谁先结婚,另外两个就给她做伴娘。对了,晓楠来了吗?”
“她本来要来的,可是她爸爸上个礼拜突发心脏病,现在病情还不稳定。所以,她说只好等我回台湾摆酒的时候,她再参加了。”
“好可惜,这次见不到她了。”俞千雅未免有一些遗憾。
离开台湾后,她与时晓楠一直没有联络。虽然都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但与沉稳理智的时晓楠相比,俞千雅一直与心直口快的范娆更亲近一些。可是,即便这样,几乎与她无话不谈的范娆也不知道她放逐自己、浪迹天涯的真正原因。
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一个让她悔之不及、恨之入骨、痛彻心扉,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秘密。
得知俞千雅从上午下飞机后到现在还没有吃饭,范娆马上打电话订餐,然后带着俞千雅直奔她口中上海最正宗的台湾菜餐馆。
餐馆门面并不奢华,店内的装修简洁自然,灯光柔和又透亮,内饰一派淡雅色系,落地玻璃窗挂着紫罗兰色的纱质窗帘,悠扬的音乐,淡淡地在耳边回旋。侍者将她们带到订好的餐桌旁,那里已经坐着一位年轻男子。
范娆又惊又喜,毫不掩饰亲热地挽起男子的胳膊,“你怎么来了?”
男子微笑着说:“谢赫告诉我我的新娘打电话在他这里订餐请朋友吃饭,提醒我看紧点新娘,别被人拐跑了。”
范娆笑着轻捶了男子一下,为俞千雅介绍,“他就是我的……我的那一位,池亦枫。”
池亦枫反驳道:“什么叫那一位,按我们大陆的说法,你应该这样说,'这是我的爱人'。”
俞千雅看着两人嬉笑,甜蜜的味道洋溢在四周,由衷地为范娆高兴。这个池亦枫身材高大,面目儒雅,个性随和,正是范娆一向喜欢的类型。她主动伸出手去,“池先生,你好!我是俞千雅,范娆的好朋友。”
池亦枫轻握了一下俞千雅的手,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艳。眼前的这个女子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美得不可方物。一头乌亮的长发,一件白色真丝绣花及膝连衣裙,身姿窈窕,只是神情疏淡,即使是在对你微笑,也让你觉得难以亲近。池亦枫微笑着回应:“俞小姐,见到你很荣幸。”
落座之后,范娆从侍者手中拿过菜单自顾自点餐。等到菜品一一上桌后,看着眼前摆满一桌的凤梨苦瓜鸡、菠萝油条虾、生炒花枝、椰汁雪蛤、台南芋头糕、海鲜养生粥,俞千雅不禁失笑,“娆娆,这也太多了吧?这怎么能吃得完?”
范娆嘻嘻一笑,“这可都是你最爱吃的,也是这里的招牌菜,我想你在海外这几年一定很馋这些。”
“那倒是。不管那座城市的唐人街,我都找不到一家正宗的台湾菜馆,我都快忘了芋头糕的真正味道了。”
“那你还不赶紧大快朵颐,你都一天没好好吃饭了。”说着,范娆拿起公筷给俞千雅夹菜,一边催促:“快尝尝,味道正宗,不比我们在士林夜市吃到的差。”
这边范娆给俞千雅夹菜,那边池亦枫也忙着给范娆布菜。
范娆娇嗔道:“讨厌啦!你想让我变肥婆吗?这两天我节食,不吃晚饭啦。”
池亦枫不理,夹起一块花枝塞进范娆嘴里,“为什么节食?我看你应该增肥才是。”
范娆咽下嘴里的食物,嘟着嘴埋怨:“你懂什么啦?瘦一点穿婚纱才好看嘛。”池亦枫苦笑,“多吃这一口就会长肉吗?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人是怎么想的。”范娆与俞千雅相视一笑。
正谈笑间,一个相貌英俊、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走过来,和池亦枫、范娆寒暄几句,原来是这家餐馆的老板,也是池亦枫的朋友,谢赫。范娆把他介绍给俞千雅的时候,谢赫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俞千雅脸上定了好久才收回。
范娆打趣他道:“谢老板,是不是看到美女恨自己少长了几双眼睛?”
谢赫一笑,“我是看着俞小姐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范娆笑嘻嘻地说:“男生搭讪女生不都爱这么说吗?你这说辞也太老套了吧?”谢赫但笑不语,拍拍池亦枫的肩,做出一个无比同情的表情。
饭后,范娆要俞千雅搬到自己那里住,俞千雅执意不肯。于是范娆又改为自己今晚住到俞千雅那里去,两人好畅叙离情。
两个男人站在饭店门口目送范娆驾车载着俞千雅离开,池亦枫忽然感叹:“真没想到范娆会有这样一个朋友,这位俞小姐虽然堪称绝色,只是彬彬有礼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老兄,你不会真的想打她的主意吧?”
谢赫瞥他一眼,说道:“我真的见过这位俞小姐。三年前,我和Eva一起到印度去,在瓦拉纳西看到一个中国女孩,穿一件金色的纱丽,站在恒河边上,衬着黄昏的落日,美得像一幅画。走近一看,才发现她在无声地流泪。我很好奇,只是Eva看我一直盯着那女孩,很不高兴,硬把我拉走了,但那个女孩一个人默默哭泣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了好几天。”
池亦枫好奇地插话,“那个女孩就是这个俞小姐?你记性还真好啊,一眼难忘,三年后还能认出来。”
“其实当时我很怕她会想不开,怕那样一个美人会葬身在那么一条到处是浮尸的河里。”谢赫回味似地说,“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哭起来可以那么美,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那你现在有机会了,反正你跟Eva分手很久了。要不要我和范娆助你一臂之力?我想范娆一定很乐意俞小姐常住上海。”
谢赫白他一眼,“你还是先操好自己的心吧,你老婆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可不是省油的灯,我看结婚后有你好受的。再说,我追女人什么时候需要过别人帮忙!”
夜已深了,两个女孩还是没有睡意,挤在酒店的大床上叽叽呱呱谈天说地。
“雅雅,你觉得池亦枫怎么样?满分十分的话,他可以打几分?”
“我打几分重要吗?又不是我跟他结婚。你都确定要嫁他了,还问这个做什么,自己满意就好啦。”
“我当然满意啦,只是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嘛。”
“我觉得很不错,跟你很配,而且还是你最喜欢的医生,我记得你从小就超迷恋那些医生叔叔。不过,我可没想到你会嫁给内地人。”
“我也没想到啊。说起来还得感谢我老妈,要不是她成天逼着我到处相亲,我也不会跑到上海来帮我爸打理生意,也就不会认识亦枫了。”
俞千雅微笑,想起了范娆的妈妈,一个和蔼善良却有些势利的贵妇,人生信条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女人的事业便是嫁一个好男人。所以,从范娆18岁起,范妈妈最热衷的便是带女儿出席各式各样的饭局、宴会,急切地想给女儿寻一个乘龙快婿。
“那你妈妈对你的婚事满意吗?”
“还可以啦。只是嫌我嫁得太远,怕我婚后受了气靠不上娘家。不过,亦枫的嘴很甜,我妈很吃他那一套,被他哄得团团转。去年,我爸在这里出车祸,亦枫鞍前马后照顾得很周到。而且,亦枫的爸爸在政府机构任职,妈妈经商,对我爸在大陆的生意多有照料,我妈妈也就满心欢喜了。”
俞千雅轻握住范娆叠放在被子上的手,看着她很郑重地说:“娆娆,我为你开心,你一定会幸福的。”
范娆看着俞千雅却慢慢收起了甜蜜的笑容,有些迟疑地问道:“雅雅,你这几年在外边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吗?你……你还想着骆子涵吗?”
俞千雅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范娆的手,“早忘了。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对他不过是从小到大形成的习惯性的依恋,其实我们真的不合适。”又停顿一下,笑看着范娆,“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变成老姑婆孤独终老的。这样吧,等你以后生了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认我做干妈,这样我就不怕后半辈子没人照料了。”
夜已过半,范娆终于沉沉睡去,俞千雅却睁着眼睛心潮难平。
谁都以为她当年离开台湾且再不肯回去是为情所伤,改姓母姓是不满父亲过分地宠后妻、娇继女、惜幼子。更有好事者添枝加叶添油加醋编造出一出豪门夺爱、争宠、争产的精彩大戏,虽然还没来得及登上八卦版面供全台湾咀嚼品味就被倪向远以权势和金钱摆平,但一直在台北名流圈里传播。故事里俞千雅成了早年丧母、惨被继母算计、痛失父爱更痛失情郎的可怜虫,同时也是一个头脑简单智商负数的草包千金。
呵呵,谁说流言八卦全是臆造没有一点真实只能当笑话看?起码自己是个笨蛋这一点毋庸置疑。俞千雅在心底冷笑。
窗外,月色已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