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大旱。祁连山下,玉门关外。毒日当空,草黄叶枯。
黄亮亮的驿道上杳无人影,热风阵阵掠过,卷起漫天滚烫的黄沙,迷蒙中毒日暗红如血,宛若欲滴。
“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荒凉的死寂。一匹雪白的骏马出现在戈壁滩上。骏马驮着一位六旬开外的老人,面容矍铄,须发霜白,双目湛然。他满脸焦虑,行色匆匆,用皮鞭不断狠抽跨下的骏马,飞一般卷过沙丘去,腾起丈余高浓烈的沙尘来。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戈壁滩上又突出十来匹悍马,风卷残云般疾驰而至。马上均为劲装汉子,各藏独门兵器,面露剽悍之色。
“吁——”冲在前边那位清瘦的中年人忽然勒马,十来匹马亦齐齐顿住,腾起的尘沙随风直窜数丈高空。
中年人向后扬扬马鞭,轻声喝道:“更毅,放焰火弹!”
“是!”旁边那位枯瘦如柴、面若僵尸的青年人应声扬手弹指,一枚杏仁大小的绿丸子带着刺耳的劲风,疾射至半空,“啪”的一声炸裂开来,绽放出五颜六色耀眼的焰火,在白日映照之下,诡异无比。
“诸位,南宫无痕虽是扎手的点子,但大家不必多虑,禁军统领葛启巫正率两万人马从十里之外赶来,今日正是我等剿灭闯匪余孽、建立卓越功勋的绝好时机!”他从鞍边取下比常剑窄了许多的连鞘剑,挂于腰间,“兄弟们亮家伙吧,现在该去接应那‘双魔’了!”
众人齐齐亮出兵刃,快马绝尘而去。
沙海漠漠,干热的燥风横冲直撞,牵拉着沙海的波浪层层叠叠,延绵千里。
在这茫茫沙海之中,堆砌着一座数丈高的沙丘。沙丘之上,两位须发蓬乱的干瘪老人,盘腿席地而坐,各自膝边都搁着一两件凄森的白骨:左边那位,吊眼暴牙,面容恐怖,膝边是对白森森的股骨;右边那位,皮包骨头,面色惨白,膝边是肱骨至指骨串联而成的一枝。这不是普通的骸骨,却是令无数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兵器,唤作“双股一杈”,是“嗜血双魔”仗以横行江湖的成名兵器。只要是江湖中人,一见这行当,便知是两位魔煞,早就避之不迭了。
两人闭目养神,神情煞是怨毒。
忽然,左边那“吊眼鬼”眼皮动了动,轻道:“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黄沙腾飞里,那匹雪白骏马疾驰而至,狂风鼓荡起双魔的衣衫,漂浮如同鬼魅。
马上的老人疾驰里忽然感到浓烈的煞气,一抬眼便认出了两位煞星,微微怔了怔,勒住马,却无一丝惧色。
“哈哈哈,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两位老友!两位别来可无恙?你们好好的赤练岛不呆,却到这荒漠里做什么?”他声若洪钟,遥传数里。
两魔头一齐挑起眼皮,把他上下细细打量一番。“吊眼鬼”闷哼一声,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并不答话。“白无常”却阴森森地笑了,嘶嘶地刺耳:
“托南宫大侠的福,我们哥儿俩还死不了!十五年前九华山一役,只怪我们技不如人,栽在你的手上。但今天……嘿嘿,我们哥儿俩再向南宫大侠讨教几招罢。倘若你能再次赢了我们这‘双股一杈’,我们哥儿俩将老死孤岛,永不出江湖!”
两人缓缓立起身来,黄沙弥漫中,阴森之气渐浓。“双股一杈”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光芒。
南宫无痕皱了皱眉头,心知一场血战无可避免。双魔身负毒功,武艺均有很高的造诣,加之二人心意相通,摧发毒功,契合无隙,端的厉害无比。十五年前的恶战,他至今还记忆犹新,他虽以一招险胜,重创双魔,但自己也元气大伤,回庄后静养数月才得以恢复。双魔本已迫隐赤练岛,如今却卷土重来,必有惊人的成就才敢施为。当下,他凝立不动,运功护及全身。
“失礼了!”
双魔怪叱一声,衣衫膨胀如巨鸟,“双股一杈”夹着隐隐风雷之声,鬼魅般从沙丘上鸷扑下来。但见他们蓬发纷扬,面色转成乌黑。看样子,那“七绝毒”已练自九重的境界了。
南宫无痕不敢造次,轻啸一声,大鹏般窜离马背丈许,寒光一闪,手里已然多了一把锋刃缺裂的残剑,卷起重重叠叠的剑影,掠起尖锐刺耳的鸣音,开招便是“皓月千里”,毫不留情。剑尖绽吐着月华一样的光芒,罩定双魔的头颅。
双魔武功高绝,岂能让他刺着?身形一晃,避开锋芒,“双股一杈”闪电般递过来。“当”的一声,三件兵器相碰,火花四射。双魔均感气血翻腾,虎口发麻,不由大吃一惊,方知对方武功亦是突飞猛进,非昔日可比。
南宫无痕借反弹之力,如飞叶般飘落于三丈开外,犹感气窒胸闷,不禁骇然。
原来这双魔所练“七绝毒”自异域传入,乃至毒至邪、至阴至险的邪门内功。练习时,集天下七绝之毒,浸躯体而行功,任七绝毒自七经八脉透入体内,便寻赤蛇、蜈蚣等剧毒之物吞食,以抗经脉剧毒。入腹之毒便自七经八脉反窜,与浸体之毒纷争互搏,功成时便水乳交融,经脉贯通,使自己完全成为剧毒无比的毒人。发功时,毒气自掌心“劳宫穴”注于兵刃之上,专借兵刃交错时,将毒气逼入对方体内,端的厉害无比。凡练习此功之人,命运叵测,稍有差池,便会走火入魔,轻则瘫痪残废,重则剧毒攻心而亡。因此,此毒功自传入中土百年来,江湖上少有人习,即便有人冒险修炼,也尽练自中途而夭折,因而这门内功也渐渐失传了。不知这双魔何以得此秘籍,躲入赤练岛苦修七载,练至七重,便席卷江湖,残害武林。十五年前,南宫无痕被迫约斗九华山,击败双魔,才迫其退隐赤练岛。
南宫无痕本有异人所授“太乙乾坤心法”,该心法源自武当派,至纯至阳,恰是“七绝毒”的克星。刚才兵刃相交之时,犹感胸闷气短,怎不令他惊骇不已?这“七绝毒”的确比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双魔略略一顿,骨质的兵器重新幻起森森的白光。“白无常”已面如黑墨,串联的骨节“啪啪”巨响,向南宫无痕四面八方拍来;“吊眼鬼”面如寒铁,双股诡异莫测,却隐含刁钻的点穴手法。双魔身具邪功,又具奇门武艺,确是招魂的阎王!
南宫无痕轻啸不断,残剑清冷的华光总将双魔卷来的腥风毒气摧得残破不堪。但双魔仅仅只滞片刻,转眼又能重卷而来,层出不穷。
三位绝世高手竭力酣战,一时间骨影剑光,人影绰绰,黄沙蔽日,云暗天昏。三人施展独步武林的轻功,风驰电掣,兵刃交击之声不绝于耳,转瞬间,已远离沙丘不知多远了。只余那白马来回徘徊,嘶鸣不止。
忽然,一阵黄沙飞扬,十来匹快马从沙丘两旁冲出来,在沙丘前齐齐勒住了缰绳。
“咦——”
众人面面相觑。沙地上足迹杂乱,深浅不一,却无一滴血迹,亦无一具尸首。
“元统领,你看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那位手持判官笔的瘦小老头大声问领头的中年人。
原来这领头的是清廷大内统领元禄,他腰间那柄宽仅一指的“索魂剑”是武林中响当当的招牌,一套“索魂剑法”深得“石岛神君”真传,是罕有敌手的顶尖高手。拿判官笔的老头是大内第二高手延云昆,唤作“无影笔”,两枝判官笔点穴打穴的功夫辛辣狠毒。
“延兄急什么?随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罢,这里自有猎物送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一声炮响,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惊得马匹扬蹄嘶鸣。苍凉的号角声里,呐喊声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无数劲装执刃的人影,团团围将上来。沙丘之上,众人簇拥出一位俊公子,勒马而立,风度翩翩,腰配一柄奇长的剑,正是朝廷悬赏万两黄金捉拿未果的“昆仑银剑”陈谦亮。他身边是一位满头银丝、一脸焦躁的老太婆,手持降龙木精制的“乌龙杖”,不正是威震塞外的“搜云婆”么?紧跟她的是位满面红光的老头,两手空空,指裹老茧,宛若铁耙,却是名震江湖的“铁掌仙”。还有“金枪”唐彪、“银钩”吴鹏、“青城四子”……
元禄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料到闯王余部竟然在顷刻之间汇聚如此多的好手来。
近来,闯王余部在塞外闹得厉害,大内高手倾巢出动,亦未剿灭一兵一卒。顺治大怒,责令元禄和葛启巫半年之内剿灭“闯匪”。正焦头烂额,无计可施之际,忽密探报来消息,中原武林领袖“残月剑”南宫无痕原系闯王马前护卫,日前正星夜兼程赶往塞外,似有与塞外“闯匪”会合之意图;而十五年前被南宫无痕击败的“嗜血双魔”亦在塞外显露踪迹。元禄便亲自出马,勾结双魔截击南宫无痕,并故意走漏消息,试图引蛇出动,一举歼灭闯王余部。
但此刻,禁军大部尚在十里之外,在援兵到达前,要对付如此众多的高手,饶是身经百战的元禄,亦是惊出了一身淋漓的冷汗,不禁暗暗抽了口冷气。
“元禄,你这朝廷鹰犬!南宫老英雄呢?”陈谦亮扬鞭喝道。
元禄两眼一翻,冷冷道:“你们来晚了!找阎王要去罢!”
恰闻一声凄凉的嘶鸣,众人一瞧,识得沙丘之下孑然徘徊的正是南宫老英雄的坐骑,无不戚然悲愤。
“鼠辈,纳命来!”一声厉叱,“搜云婆”身形暴长,箭一般疾射下来,正是“一泻千里”的轻功步法,“乌龙杖”幻起千重杖影,罩向元禄。传闻“搜云婆”半生苦恋南宫无痕,追随其左右数十载,怎经得起如此打击?悲愤之下,全力击杀,气势如虹,石破天惊。
元禄能坐上大内头把交椅,自然不是省油的灯。面对强敌凌厉的攻势,他并不慌张,轻弹“索魂剑”,欺身迎向千重杖影,疾如冷电的剑气搅得杖影七零八碎。而“索魂剑法”一施展开来,却也风雷滚滚,气势惊人。“搜云婆”气得破口大骂,“乌龙杖”使得一阵快似一阵,狂风骤雨般倾泻下去。
“铁掌仙”随后扑下沙丘,迎面却撞上了“无影笔”延云昆。他“呼”地一掌荡开双笔,第二掌又以排山倒海之势狂卷而至。延云昆溜滑之极,不敢以内力硬拼,却凭一双判官笔诡异莫测的打穴手法,迫得“铁掌仙”攻势稍滞,堪堪战成平局。
此时,双方均已接刃,一场血腥混战开始了。
更毅原是江南独脚大盗,生性凶残。他将一条龙蛇软鞭施展开来,犹如游蛇飞龙,吞吐如电,顷刻便击倒两名义军士兵。忽地,斜地里射来一道金光,他百忙中急拖鞭向后鹘跃,一柄金枪擦小腹而过,却是“金枪”唐彪攻来。唐彪的“唐门枪法”独步武林,招招凌厉。旁边的“银钩”吴鹏双钩一摆,施展家传“吴家神钩”,从另一侧攻来。两位武林世家的传人各施家传绝技,一下子困得更毅吃力非常,苦不堪言。
元禄此行带出了大内几乎全部精英,“岷山三剑”也是其中的高手。“岷山三剑”乃同胞三兄弟,曾拜“岷山派”掌门人朱越练习“三才剑”。三兄弟聪颖过人,心意相通,“三才剑阵”在武林中亦久负盛名。凑巧这次遇上“青城四子”,被他们的“乾坤剑阵”团团围定,杀得难分难解。
钱如通和王岳峰被陈谦亮一柄长剑迎面拦住。钱如通使一条玄铁棍,少林棍法使得密不透风;王岳峰擅长大力鹰爪功,也是阴毒至极。钱如通铁棍一抖,一招“白蛇吐芯”,棍端夹着劲风直击陈谦亮右肋,王岳峰一招“摘桃献佛”直取陈谦亮双目。陈谦亮师从紫星道长,深得昆仑剑法的真传,他长剑轻挽,剑花吐绽,一招“五梅绽枝头”使得天衣无缝,轻松化解了两人攻势,姿态优美潇洒之极。只见他剑尖微转,一招“冰封万里”,分刺二人腹部。一旁的谷郁茵见两人夹击陈谦亮,恐丈夫有失,挺剑而出,与丈夫并肩杀敌,迫得钱如通和王岳峰连连后退。
余下几名大内一流好手,一交手便陷入百十名骁勇善战的义军的围攻中,如泥牛入海,有去无还了。
混战了半柱香的时间,战场局势便逐渐明朗起来。最先出现分晓的是陈谦亮夫妇这边。如果钱、王二人能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陈谦亮夫妇一时还奈何不了他们。但眼见五六个同伴一交手便被卷入乱刀乱剑之中,生死未卜,未加入战斗的义军将士环伺四周,虎视眈眈,而援兵又久久不至,二人不免心中焦急惊惶,章法渐乱。陈谦亮瞅准破绽,一剑刺穿了钱如通的右肩。铁棍落地,负痛之余,钱如通反手一掌,将从身后抢上来的义军士兵击得脑浆迸裂,另一名士兵则一剑戳穿了他的胸膛,顿时气绝。王岳峰一见不妙,向后一窜,随手抓起一名士兵狂挥,欲突围逃逸,被迎面几柄刀剑逼得倒退数步,被谷郁茵刺中腰部,抢上来的几名士兵顷刻间将他剁为肉泥。
此刻战得最苦的得算更毅了。两位具有独门武功一流高手绵绵不绝的攻势压得他几乎无施展的余地。这位“白面神鞭”脸色愈加惨白,龙蛇鞭的虎虎威力已荡然无存,额头背心皆沁出淋漓的大汗来,湿透了衣衫。而唐彪、吴鹏却愈战愈勇,唐彪一招“鹤冲云霄”,金枪直取更毅的咽喉,吴鹏以一招“海底捞月”,一双银钩飞削更毅的双足。眼看无可躲闪,更毅双眼血红,一咬牙,竟不顾躲闪,大喝一声,龙蛇鞭如巨蟒出洞,带钩的鞭头闪电般缠向二人的头部。电光石火间,三人齐齐跌落在地。更毅被金枪刺穿了咽喉,双足齐断,焉还有命?唐彪来不及躲闪,被龙蛇鞭缠断了脖子,眼看已经没气了。吴鹏还好,被龙蛇鞭上的铁钩剐去了半脸皮肉,血肉淋漓,却坐在地上望着断气的唐彪发呆。
“岷山三剑”在“青城四子”的围攻下,败相渐露。若换在平时,“乾坤剑阵”要破这“三才剑阵”并非易事。那“三才剑阵”为“岷山派”开山祖师龙一笑所创,可攻可守,亦可抗击围攻。但今天情势危急,更毅、钱如通和王岳峰的惨叫声刺激了他们,使得他们心神不宁,无心恋战,配合也失去了默契,转瞬间便各自挂彩,却又苦苦挣不脱剑阵的束缚。三人更加急噪,竟全然不顾“三才剑阵”的配合,摆出横心拼命的架势,仗剑各扑一方,全力突围。“青城四子”阴沉着脸,毫不客气,痛下杀手。三剑中一个剑快,刺中敌人的手臂,却被另一柄剑刺穿了胸膛。另一个被当即挑死阵中。最后一个半空里窜下来,刺倒了“青城四子”中最弱的一个,正欲继续向外窜,被另一青城弟子飞身一剑刺中背心,冲出十几丈远才瘫倒在地。三位青城弟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师弟,泫然啜泣。
元禄和延元昆这边却是呈胶着状态。“搜云婆”轻功卓绝,功力深厚,杖法奇妙绝伦,变化多端,招招凌厉无比;元禄的“索魂剑法”以刚猛奇快见长,剑剑风雷叱诧,剑芒如电,总能在防守之余,“唰唰唰”地攻上数剑,总能迫得“搜云婆”不得不收敛攻势,全力化解,至此仍未显丝毫败相。延云昆双笔霍霍有声,笔影绰绰,认穴打穴,奇准辛辣;“铁掌仙”淫浸掌法数十年,修位已至化臻,三十二式“游龙掌”使得出神入化,威力惊人。饶是延云昆身经恶战无数,此时也是心惊胆战,渐落下风,却不致顷刻落败。
激战中,元禄偷眼四望,心中一个激灵:方才还在恶战的陈谦亮、谷郁英,满脸鲜血的吴鹏、青城三子,都满脸仇恨地缓缓逼上来;外围的打斗声已渐渐寥落,情况实在糟糕得很。
元禄打了个唿哨,与延云昆各自虚晃一招,纵身跳到一起,靠背再战。
“延兄,今天恐怕不好!”元禄声音有些异样。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老江湖竟也开始丧胆心惊。
延云昆何尝不明白现在的危急情势?无奈“铁掌仙”威力丝毫不减的狂猛攻势迫得他没有说话的余地,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陈谦亮等也一并加入了战团,元、延二人顿落下风,眼看无法支撑了。
忽然,呐喊声四起,四面八方涌出了密密麻麻的清军,将这数百人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嗖嗖嗖”,如飞蝗的利箭疾射而来,义军不备,中箭倒地者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