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地间,沉重的浓雾白苍苍一片。站在雾中,有种呼吸难以维续的窒息感,一臂之外,甚至看不清五指。
妖媚轻飘飘地在空中晃动双腿,暗自纳闷儿。
不知何处而起的大风吹过,白雾就如一群被牧童手中的牧鞭挥赶的绵羊,不断地散开、远去、消失。
妖媚的目光迎向风的来处,一道淡蓝的娉婷身影由远而近,转眼间来到妖媚的面前。那是一个辨不出年龄的美丽女子,皮肤欺霜赛雪,眼神净若秋水;光洁的额际绕着一圈水蓝花纹,眉间坠画着一颗深蓝水滴。那水滴的蓝色诡异得如有生命般,不停地流动泛转。
她那双纯净的水眸静静地打量着妖媚,纤细出尘的身姿,高洁如兰。
“到最后,你还是来了。”
叹息般的声音优美如歌,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忧郁与疲倦。有如青春貌美的少女,却有着苍苍老妪的眼眸,有种妖异的惊心。
“你认识我?”
妖媚眨眨眼,身体前倾,褐眸里写满好奇。妖媚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号人物的存在。除非……,是在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
对方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葱白的双手合在腹前,下巴微抬,露出优美的雪颈,带着一丝骄傲道:“如若可以,我希望你不必存在。”
“难道……,你是我的娘亲?你不想认我,是有什么秘密?”
冷妩哥哥的小说里这种情节很多,说明这种事情很容易发生吧?
女子闻言面色一僵,笑意中添了一丝狠辣:“如果……,我是你的娘亲,那才是灵神跟我开的最大玩笑。我怕……,我可能会逆天弑子!”
那渐渐低沉的声音里,有一股浓浓的杀气袭向妖媚,令他全身泛起不适的鸡皮疙瘩。这杀气,完全可与哥哥们最后的怒气相媲美了。
“呵呵,你很漂亮,我很喜欢!”
妖媚十分坦率地说道。不知为什么,对这女子就是有种特别的好感。
女子不置可否,眼神里的忧郁倒因为他的奉承而略减、诡谲复杂有所加深:“你叫什么名字?”
“妖媚。妖怪的妖,娇媚的媚。谐音玄妹。就是小妹的意思。很没男人味,对吧?”清亮利落的声音开始诉说这名字对于男子的不合。前世父母取名完全谐音数字,身为女儿也没办法,不过觉得有些妖气。现在明明是性别为男,为什么还会取这个完全女性化的名字?就算是妖绿,也来得比它威风一点啊!只能说,府主妖御也不擅长取名吧。
“男人味?”女子纤细精致的柳眉微微扭曲,露出一个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神情。随着胸口的一阵轻微起伏,那神情才渐渐逝去,反而开始一字一句地轻轻重复他的名字,“妖、媚……,妖、媚,妖、媚!”当最后一字吐出,不知为何,她的双眼泛上水意,下一秒,两行清泪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滑下粉嫩的脸颊!
多么富有戏剧性的变化!
妖媚瞠目结舌!这一幅梨花带泪图,任谁见了也会心生怜惜吧?可他的的反应只能是:手足无措!他接受的教育是:示弱的泪水,忍无可忍也得忍。记忆中,除了小哥有时被他揍得泪花不由自主涌出,还从没见过谁会掉眼泪的。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在初次见面,就对着他眼泪哗哗流的!
“我名为左雪,是净族第十五代族长之女。”
可能是妖媚的无言获取了女子的认同吧,她开始缓缓地述说自己的故事。
净族,东冥大陆一个最古老、最强大的民族,也是一个最悲哀、最无奈的民族。净族里的每一个子民,自小灵力充沛,人人都可晋阶至灵帝,人人都享有三百余年寿命。虽说很难晋级灵神,可晋至灵圣的,历代也是数不胜数。
可惜的是,福祸相倚。净族每对夫妻所产之子,绝对不会超过一个。而且:凡是净族子民,只能与族人行夫妻之实,否则,死无全身!这是族训。
四千年来,净族每隔五十年,就会有外出后的女子消失。消失时,她们已经是灵圣。
净族引以为傲的亲血咒,适用于亲人之间,下咒之人可以感应到被下之人的重大灾难。净族体魄强韧,轻伤,下咒者无碍;重伤,下咒者会头痛上一分钟;死亡,下咒者会乏力头锐痛半天。而那些父母当时却是一个症状:面色苍白、全身瘫软、身体冰冷、疼痛难忍!足足一月后才能恢复!
下咒者的父母已是如此,那些消失女子的痛苦更是不言而喻!净族专情,一生只一爱,唯一的孩子极痛消失,对夫妻俩造成的身体与精神的伤痛绝非常人可承受的!
奇怪的是每任族长从来不正视这个问题,更不去设法解决灭族难题!
左雪聪慧美丽,十六岁时,已是灵尊级别。她对净族的这些问题深感疑惑,潜心修炼灵力之余遍阅古今书籍。最后,在探索祸事来源时,发现了那青神隐匿其中的痕迹。
身为灵师,没有一人会不对那青神升起敬意的。毕竟,他曾经真正问鼎这个世间的顶端,达到了人们一生难以追求到的境界。
左雪自从得知净族与那青神存在某得关联后,迅速将全部精力转向对那青神的研究上,对那青神的兴趣更是远远超过了灵力的修炼。
有一天,她从父亲书房书架上的最不起眼的底层,找到一轴极其破旧的古老画卷——那青神的画像。那是当年那青神还没晋阶灵神时,在锦霞城一处灵师比试中得以胜利,被一名擅丹的爱慕者落笔的。
画中的他身着青布上衣,下穿同色长裤,体形修长出色,右手搭着一柄泛蓝灵剑,极其随意地站在台上。轻风扬起他身后披散的如墨长发,使得那张比女子更为美貌秀丽的俊逸脸庞多了一种风情,也多了一点狂妄。但是,一双长眉下寒光冷冽、暗藏暴戾的黑眸,轻轻一扫,便会打消任何人心中泛起的绮念!那是一双高傲自信、冷血无情的高人一等的上位者才可能拥有的眼睛!
左雪悄悄地私藏了这幅画,而她一生的悲哀也源自这幅画:她爱上了那青神!爱上了被称为最危险、最美貌的挑战狂的那青神!爱上了东冥大陆上唯一自绝的灵神!
这不是单单的少女的盲目崇拜,而是基于对他的深刻了解,自然而然发生的一件顺水推舟的事。族内的一切已经满足不了左雪对那青神、对净族遗传问题的探知。最终,她在娘亲“切不可爱上他族男子、切不可与他族男子行夫妻之事”的循循告诫中、在族长父亲复杂难辨的目光下,毅然踏上莫测的尘世旅途。
根据已知那青神的足迹,以及入世逐渐得来的消息,左雪走过了每一寸凡是那青神可能出现的地方,足迹更是踏遍了东冥大陆的山山水水。人界、妖界、木界、那青森林、风息森林,凡是可以到达的地方,都留下了她一人走过的痕迹。
渐渐地,岁月无情流逝,所得越来越多的少女变得沉静、寡言。
左雪结束了旅行,她在那青神自毁的地方——那青湖畔住下。在这里,她遇上了一位同样对那青神充满好奇与探究的人——与那青神的相貌如出一辙的男子!与男子相识相知后,左雪决定与他成亲。
会死无全身的戒言,左雪铭记在心。
然而她坚持自己的选择。
自从发现了数千年来被结界隐匿的那青神的住处,得知他的自绝源于对所爱之人犯下的弥天大错,而每任族长皆知的净族祸端出自那青神的私心。震惊的同时,已是生无可恋。
成亲时,早已晋为灵圣的左雪年近一百,容貌维持在最美丽的、最成熟的二十八岁,她再也没有回过净族。面对虚幻中多年倾心关注的爱人,她抱着与现实中的他哪怕是结缘一次的心理,最终无畏地迎来了死期。
成亲的第一个晚上、临死的最后一刻,看着惊恐失措、泪流满面的丈夫,左雪却为那青神的存在流下了第一滴泪水。她用灵圣的灵能与自己订下一个契约:如果命定之人终将归来,那么,一定要让她看一眼、看一眼自己一生为之的存在……
等了好一会儿仍没下文,妖媚这才缓过神来,“这么说,你……不是人?”手指难以忍受地扯了扯左雪宽大的衣袖,顺势触到了她的雪肌。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
左雪对他的无礼视而不见,右手食指尖抚过额间的深蓝水滴,勾起一抹艳丽的笑,漫不经心地提了一个问题:“你说,怎样才算是死无全身?”
死无全身?脑子里飞快闪现出一些脑袋身体四肢乱飞的血腥画面,妖媚慎重地摇摇头。
“净族的这种死无全身,真是美丽啊……。天空中狂风暴雪,天地间哀怜声起,原本温暖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点点化为透明,直至……一具美丽的冰人形成。然后,冰人的每一处都会传来‘咔、咔、咔’的开裂声,就好像……,为哭不出来的人、为痛得恨不能立即死去的人……,哭出声音似的……。当那细细轻轻的‘咔咔’声完全停止后……,冰人就会‘嘭’地一声,一下子就化为漫天飞舞的小雪花……。小雪花们会随着闯入屋里的风儿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我名为雪,死后化雪,也算是名副其实吧?”
左雪说完,纯净的水眸直直地对准妖媚,威胁地征求他的意见。
“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后来有吧。”左雪转过身、背对妖媚,“甘心孤寂的岁月,甘心死亡的降临,甘心化冰的恐惧,甘心魂剥的痛苦,却不甘心所有事情的真相。你可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
妖媚直觉跟问。
无论怎么听,他都与这个故事没有丝毫关系吧?只不过,自己似乎……,干过相同蠢事……。妖媚忍不住干笑一声。
冷家卧室里的门后,那张人高的杀生丸大人的画像,是代替品。
琴棋书画皆不通的他,却在十三岁的梦后半夜,鬼使神差地画出一个美男。家人看了,都是惊赞不已。将近一年的时间,他睡前要是没看上一眼,就会难以入睡。
后来,五哥哥的一次失手,将那幅画毁得一干二净,却没人可以复原。画消失,人物的记忆也消失,再难描绘。所有人惊异。
当时激起他前所未有的不安与怒气:晚餐时,对家人吼出了一个他无意中窥见的五哥哥一生难以启齿的秘密!看到所有人青白交加的脸色,冲动的怒气才稍稍淡下。只不过那天半夜,他被暴怒的五哥哥用鞭子抽得差点丢了小命……
左雪合上双眼,笑中带泪:“你是谁?你能是谁呢?!那青,那青,……想不到我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最后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