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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远方望去,天空是青灰的,我的心情一阵失落,有点像杨白劳卖掉了喜儿。仿佛,瞬间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张500,000人民币的支票。

1

现在凌晨十一点五十九分,我站在红太阳新村,徐欢欢住处的楼下。

我靠在车身上,仰头望着她家的窗户。

房间里是黑的。

这时绝大部分人家的灯都已经熄了,秋虫独自在花坛里啾啾地细鸣。红太阳新村是个老式小区,物业不算齐全,否则我早就被巡逻保安当踩点的小偷抓起来了。

我又一次拨徐欢欢的手机,移动服务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我想了想,钻进车里,开走了。

春宜商场“Bliss&Talent”女装突然撤柜,何菲儿也不知道徐欢欢去了哪里。三个星期以来,没再联系到她。

我发现,我的心情忽然变成了李益的一首诗。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难道真的爱上她了吗?

真的吗?

搁在副驾驶座的手机开始“嗡嗡”震动,白光一闪一闪,“就不接,就不接,就是不接你电话……”瞄了眼,靠,宋敬学那混蛋。把车靠边,我停下来接电话。

“喂,Kiwi。”

“楚襄,干嘛呢,还在找你的‘八年啊’?”手机那头的声音笑吟吟的,我一听就想揍他。那晚酒吧里喝醉了,自己都想不起干过点什么,被Kiwi那混蛋揪住小辫子不放,天天嘲笑我,有意思吗?

“你有什么事啊?”我不耐烦地问。

“小安说你要借她的QQ车,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我瓮声瓮气地回答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哈哈哈——”电话里那人大声笑起来,我马上把手机按掉了。烦啊。

继续启动车子,路过了红太阳路那个公交车站。现在所有的公交车都已经超过末班时间了,空荡荡的车站被一盏路灯幽幽地照亮。

其实,我好像就在这个车站,第一次遇见了徐欢欢。

让我想一想,那天是9月10号,教师节。

前进中学的家长委员会在我书店订了好几十套书,打算送给老师。等我把书搬去学校,再回到红太阳路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五点钟。

书店不远的车站,那拉二胡的残疾乞丐,正凄凄惨惨地拉《好人一生平安》。

乞丐每天都在那儿讨饭,附近人人都认得,本没打算理他。可那天,有件事猛地吸引了我的眼球:乞丐身边,蹲着个穿蓝色过时旧衬衫的女人,她模样还算不错,穿得也挺整洁的,从人造革的包里掏出两只装满菜的搪瓷缸子,摆在乞丐面前。

乞丐便停下演奏,高兴地吃起饭来。

我惊讶地望向陈小安,小安满不在乎地说:“你才发现啊,她每天都来,一天送两顿。是他女朋友吧,挺恩爱的。”

“……”我无语,继续偷偷地观察他们。吃完饭,乞丐笑盈盈地送走他女人,继续凄惨地拉《好人一生平安》。半小时后,110巡逻车开过,新来的居委会大妈请110把乞丐接上车了。

于是我花了30块钱,把他的二胡搞过来玩玩。

我当然没料到,在那个平常的公交车站,遇见了徐欢欢。

她混在无数下车的乘客之中,漫不经心地给我丢了个硬币。我抬头,蓦然看清她脸的时候,一种亲切的似曾相识之感,如同草籽挤破了岩石,猛然从罅隙中冒出芽来。

很显然,我从没见过她。但那种感觉却非常清晰。

——八年之前,我曾遭遇过相似的情境。

那时我在德国学习古典哲学,在超市偶遇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见到那姑娘的第一眼,心里就觉得,我俩似曾相识。

事实印证了我的直觉。

跟她第一次约会,我们便默契得惊人,仿佛真的前辈子就已经相互认得了。我甚至能知道她最喜欢的零食是巧克力冰激凌。

不用说,跟她的恋情非常美好,我们常快乐约会,四处溜达,像拍爱情电影。

后来她嫁了人,新郎不是我。

跟她分手后,便没再遇上一个感觉有缘分的女孩儿,试着谈过几次恋爱,每次都迅速告吹,八年来,我一直过得忒纯洁。

宋敬学那混蛋宅男,我一直笑他直到二十七岁还是个处男。谁知他突然勾搭到一个女人,结婚了。从此咸鱼翻身,开始爬到我头上,逮着机会就要敲打我:“连关泽那工作狂都过起滋润小日子了,你咋回事啊?”

靠!天理何在!

那天徐欢欢急匆匆离开车站的时候,我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觉得,这会不会是冥冥之中,上天决定结束我的单身生活,所以再一次给我派来了另一位倾盖如故的女人?

说来真的挺神奇,也挺凑巧,遇到徐欢欢的第二天,竟再次跟她有了交集。她是春宜商场女装部“Bliss&Talent”的营业员。

我开始有点想头了。

当然,这很正常不是吗?

徐欢欢长的不算太美,然而有个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唇角微微上扬的嘴。这使她看上去很善良、很温和,却又显然蕴藏着某种倔强坚韧的能量。除此之外,她细腰长腿,属于东方人喜欢的那种含蓄的性感。当然,也是我喜欢的类型。

现在想起来,真被她圈进彀中,大概是滨江广场那令人惊异的一晚。

那晚整个星巴克的二楼,都被她搅得乱糟糟的。时不时有顾客皱着眉头离开,更多的打扮光鲜的时尚男女,坐在角落面露讥嘲地观察她。

她毫不在意。

她的脸、头发和衣襟上挂满了咖啡渍,面容扭曲,跟情敌尽情扑打。她显得有些狂躁,看上去像只豁出去的兔子。

我上去帮忙劝架。一不小心,被她那个所谓的“未婚夫”捅了一拳。我看到徐欢欢瞪着眼侧立在旁边,神情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敌人。

嗨,我当然跟那男的打起来了。难道要白白挨揍吗?

徐欢欢跑出了星巴克,快步冲进广场里。

我以为她会一直凶悍地保持自己的面子,却不料她居然张皇地在人群中乱窜。我抓住她的胳膊,她像卸去骨头的蛇,瞬间软绵绵地盘成一团,坐地不起。

凄厉的抽泣从她的胸腔内发了出来,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悲伤和眼泪。

我看着她,心里非常沮丧。

真的,当时我非常沮丧。

送徐欢欢回家以后,我坐在车里仔细琢磨了半小时,打电话给宋敬学,请他出来吃江河海鲜大排档的夜宵。那家伙是职业黑客,某些时候能派上用场。

“你脸怎么搞的?”他看见我就诧异问。

“打架。”我很体面地告诉他。

“你都几岁了还玩古惑仔?”他更诧异了,大概想讽刺我。

我不解释,向大排档老板点了许多菜,外加两扎生啤。老板很快把盘子碟子都送上了桌,满满一摊,香味四溢。

“Kiwi,跟你打听个事儿。”我啜着生啤,若无其事地问,“如果陈小安给你戴绿帽子,你又没证据,怎么办?”

“你老婆才他妈给你带绿帽子呢。”

“嗨,不要说脏话嘛。”我不动声色。

他抬起头,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却什么都不说,手指麻利地拨开一只红彤彤的小龙虾,蘸着酱慢悠悠吃起来了。我觉得这人,一天比一天狡猾。

我镇定地啃了五个蛤蜊。

“其实是这样。”我流畅地说,“有个朋友遇到了这种事,挺烦恼的。”

“挺烦恼找律师啊。”

“律师说,要有证据。而且她现在估计自己还没下决心。我想,如果看到了铁一般的事实,就比较容易快刀斩乱麻了。”

“嗯,跟我有关吗?”他竟毫不客气。

“Kiwi,咱们是不是兄弟。”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不耐烦地问。我觉得,这家伙心里有数,就是想糊弄我。

“我知道她的QQ号码。”我淡淡说。

“嗯。”

“通过她的QQ,你肯定可以找出她男朋友的QQ;找到她男朋友的QQ,那么,和小三儿聊天的肉麻话就能被你翻出来了。”我分析道。

“你朋友是女的?”他“咕咚”吞下一口啤酒,惊讶地问。

“是啊。”我承认。

很显然,他不怀好意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后慢吞吞地吃掉手里的小龙虾。“你怎么知道能翻出来啊……”结果他居然说了这么句,“QQ记录,很难搞的。”

“别忽悠我了,不是很简单吗?”

“很简单你自己去弄啊。”

“你是业界大哥,老手嘛,去腾讯公司转一圈,搞个聊天记录还不易如反掌?”我对他循循善诱。

“你以为马化腾是吃干饭的?”他往嘴里丢个海瓜子,不为所动。

这混蛋!我暂时不跟他计较,以后有机会剖条河豚炖给他吃。

“Kiwi,就当帮我一个忙,咱们都认识十几年了。”我笑容满面地拍拍他的肩。

“知道什么是公民隐私权不。”他一听,振振有词,装出一副革命先烈的样子,大义凛然地说,“每一行都有规矩,不入流的黑客才干那种没职业操守的事。你说,你能让黄药师给杨康打下手吗?”

“何况,所谓小三儿的肉麻记录,你臆想出来的吧,真有吗?”他怀疑。

“十有八九,私通不就这回事,这你还不知道。”我嘀咕。

转头招呼老板:“再来两扎生啤。”宋敬学补充道:“还要一碗鱿鱼丸子汤。好久不吃鱿鱼了。”我又转头冲老板说:“两碗鱿鱼丸子。”

热腾腾的汤端了上来,我和他都吃了个满头大汗。

“楚襄。”他笑嘻嘻地拍我的肩,问,“说说看,那女的是谁,什么样的?”

“……”我东张西望。

“跟八年前那个比,你更中意哪个。”他猥琐地问。

“这个。”我镇定地说,看到宋敬学愣了愣,又平静地喝了几口啤酒,悠然自得地哼哼起来。

“真这么喜欢?”他意外。

“是啊。”

“楚襄,你不会就为了她打架吧!”他恍然大悟地指指脸,惊异问道。

“差不多吧。”

他张大嘴,看着我。

我拍拍他的肩,恳切地说:“Kiwi,老实跟你讲,这回我认真的。”

“什么?”

“我觉得,要是能行,索性我想结婚了。”

“结婚?”

“Kiwi,我的终身幸福,你就说你帮不帮吧。”我淡淡说,用罗伯特巴乔射失点球的目光,忧郁地看着他。

宋敬学叹了口气,忽然一口喝干啤酒,站起来。

“付账,我们弄聊天记录去。”他斩钉截铁,“包我身上。哪怕没,也给你捣鼓几条出来,够意思了吧!”

“不必。”我掏出钞票凛然道,“咱实事求是。”

我让宋敬学把偷出来的聊天记录存在电子阅览器里,备用。

明明居心不良,但不知为什么,又有点怕看到徐欢欢伤心的样子。那几天,她的眼皮哭得又肿又软,我一见就忍不住要借太阳镜给她,否则自己的心情也会变得不太好。

看得出,她想跟男朋友分手了。

我琢磨了整整一个晚上。

倒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暗暗地分析:首先,就目前为止,我比她男朋友有钱;其次,那男的是硕士,但我留过学;第三,我比他帅;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混蛋而我不是。

经过比较,我大获全胜。

想到这里不禁有点蠢蠢欲动,觉得坐立不安,在客厅徘徊了好几圈。是的,我得跟徐欢欢表白。当然这不叫趁火打劫,这叫……雪中送炭。

我逛去春宜商场,专程买新衣服和鞋子,还上洗车店洗车,想尽可能搞得光鲜。发现了没,其实我挺紧张的。

八年啊,八年没谈恋爱,我容易吗?

只可惜徐欢欢当面给我“唰”地浇了盆水,把我心里的那团火给灭了。她说“不行”的时候,目光相当坚定,一点都没的商量。

绝杀!

显然她占据完全的主动,而无我置喙的余地。

她拎起包飞快地离开了泰国餐馆。

并且没有回头。

我本想追她出去的,但望着她的背影,脚忽然挪不动了,心里拔凉拔凉的,非常不是滋味。餐馆那个上菜的服务员瞄我一眼,又瞄我一眼,表情相当惊恐。

干坐片刻,我无精打采地掏钱付账。

然后打电话给宋敬学。

“喂,Kiwi,晚上出来泡吧。”

“为什么,泡吧还需要为什么吗?……是啊,我失恋了。”

飞快地按掉手机,又打给关泽。

“喂,关泽,晚上出来泡吧。”

“没时间?你有什么安排……开会?奥特曼打小怪兽都有个时间间隔,你怎么天天开会啊。”

“对,我失恋了,你就说来不来吧。”

把手机甩到车子后座。靠!难道表现的这么明显,人人都猜到我失恋。其实我没失恋,我的恋还没开始,就已经死在襁褓里了。谁能比我惨。

宋敬学和关泽还算哥们儿,陪我去酒吧消遣。那酒吧不错,威士忌挺正宗的,我喝掉大半瓶洋酒,十分痛快,不知不觉就喝高了。

醉酒有个好处,特别雄心万丈。晕头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开始研究康德了。你们知道吧,康德一辈子没结婚,天天下午溜达一圈,思考思考星空与道德,于是那条路叫“康德小道”。我以后也天天出去散步,谁怕谁。

我明明没想女人,什么“八年啊”,不是宋敬学故意编出来诋毁我的吧?

接下来的三天,我在书店萎靡不振地蜗居着。

读了两卷《盗墓笔记》,看陈小安噼噼啪啪打她的破网络小说。中午叫外卖,跟她大眼瞪小眼地吃鸡蛋炒粉干。

陈小安好像有点受不了。

“楚襄。”她叫了我一声,假模假样装深沉,认真问道,“别光顾着颓废,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徐欢欢会拒绝你。”

“这么说你好像知道原因?”

“我当然知道。”

“是吗?”我吃粉干,随便敷衍。

陈小安却挪开她的饭盒,目光炯炯看着我。半天,忽然故弄玄虚,微微一笑。气势和神态活像伟大导师准备开训学生。她轻轻吐出一句话:“因为你太孩子气。”

我一听,不由愣了愣。

只见她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双手托住腮帮子,又问:“你说说看,徐欢欢拒绝你的时候,用什么理由。”

这女人跟她老公差不多,喜欢挖人伤疤。我不说话。

她追问:“嗳,什么理由呀?”

我飞快地嗡嗡道:“她说我太帅……”

陈小安点点头:“那就对了。实际上,你相信不,徐欢欢倒不是嫌你太帅——谁会嫌自己男朋友帅啊——而是认为你没有安全感。你知道对女人来说,安全感多重要吗?”

“安全感?”我摸摸下巴,“我怎么没安全感了。”

“刚才说了嘛,因为你孩子气。你给徐欢欢的印象,不够成熟。”

“那么对你们女人来说,怎么样的叫成熟?你给举个例子。”

“例子现成就有。”她很轻快,“比如像关泽那样的,南嘉集团总裁,有钱途、有事业,人往那儿一站,周身就笼罩着稳重的严肃的气场,黑云压城城欲摧……”

“陈小安!关泽跟你老公是好朋友,你可别暗恋他。”

“你看!你这话,就又显得不成熟了!”她加重语气,上下打量我。

“要追徐欢欢,你必须装得成熟点。”她一本正经地把双手交叠在柜台上,摇头,“整天油腔滑调的样子,肯定行不通。”

“油腔滑调?这叫赤子之心,你会不会用词啊……”

我没心情跟她耍嘴皮子,挖了一勺辣酱,垂头丧气地继续吃起粉干来。

没想到,陈小安还不肯放过我,又说:“楚襄,想想看啊,你回国以后,在那个德国外企只呆半年就跳槽了,开书店吧,我替你看着,虽然不亏钱但也不多赚是不是?”

我抬头看她一眼,忽然觉得味如嚼蜡。

她说:“知道你其实喜欢做平面设计,也做出名气了啊,可多少家公司请你当艺术总监,你都不愿意。既然混这行,为嘛不好好干呢?上次,那个谁,想跟你合伙开公司,你也推掉了,为什么啊,就怕不自由?”

“我没钱。”

陈小安一听,显然正中下怀,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个,你明明没很多钱嘛,偏要买卡宴车,把你爸留给你的钱全花光了吧。关泽那个资本家都不买。我知道你特别喜欢卡宴,人家徐欢欢不知道,还以为你特别喜欢摆谱,你说你是不是孩子气。”

我目光闪烁,沉默半天,说:“每个大人曾经都是孩子。”

陈小安不屑:“嘁,你是<小王子>的粉丝,可人家徐欢欢不是。”

我发现她今天特别能说话,每句都“啪啪”正中靶心。问她:“照你这么说,你老公宋敬学有安全感吗?”

“有啊。”她笑眯眯地,“我觉得他有。可徐欢欢觉得你没有。”

“……”又被她抢白了。

陈小安帮我看了四年店,结果把我给看透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次,蹭徐欢欢饭吃,在春宜食堂撞见了关泽。徐欢欢的神情好像确实有点古怪,挺局促不安的。难道她真喜欢关泽那种类型的?

……那种人有什么好啊,工作狂,毫无情趣。

实际上,我也不是没动过开公司的念头,去年有个朋友想拉我入伙,开一家策划执行机构,说白了就是广告公司,做品牌视觉形象之类。

我有点心动,也有点犹豫。

真的,如果决定开公司,肯定不能弄着玩儿吧?我在圈子里口碑向来挺好,因为我做活儿从不糊弄人。一旦有了公司,只怕绝大部分精力都得丢在里头,责任会很大,压力也会很大,像现在这样按兴趣接case的逍遥日子就一去不返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烦啊!

我三口两口吞掉炒粉干,把垫着快餐盒的报纸一股脑儿包起来,塞进塑料袋,“嗖”地丢进垃圾箱里。

“楚襄,去哪儿?”陈小安问。

“找传说中很重要的安全感。”我闷闷不乐地回答她。

钻进车子,手搭在方向盘上,望着红太阳路的公交车站,想了半天。只见那乞丐已经从收容所转回来了,此时坐在角落里,一脸凄凉地拉二胡。

还是他好,挺自在的。

这世道怎么样样事儿都古怪啊。2

发动车子,飞快地开出车位,奔驰而去,没多久拐进知秋路,停在秋林别墅前面。天气更凉了,法国梧桐黄色的落叶洒得遍地都是,一位清洁工费力地清扫着。

我快步奔上台阶,推开别墅大门。

刚刚探进去,一声欢快的招呼迎面扑来:“襄哥——!”

客厅里有个五彩缤纷的女人,穿样式暴露的鲜绿小吊带,米白超短裙,为了紧跟时尚,还套条黑色五分打底裤。焦黄焦黄的头发烫得很毛糙,像颗变种红毛丹。她笑得热情如火,蓝眼影和厚实的粉底险些被掀得簌簌而落。我登时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劣质彩妆的香味儿。

伊丽莎白果然还是这样楚楚动人。

“嗨,伊丽莎白你好。”我笑眯眯地打招呼。

“襄哥好,好久没有看到襄哥了。”她娇滴滴地说。

“因为你忙着搞街拍嘛。”我笑眯眯地问,“你亲爱的Sam呢?”

“Sam在里面睡觉。”

“怎么又睡觉,他有生物钟吗?”我往客厅的沙发一坐,搁起腿,顺手捞起一份时尚报纸,悠闲地翻起来。

见我这样,伊丽莎白赶紧凑到我旁边,也坐下来。

“襄哥,听说你这次做女装广告。”

“是啊。”显然她话里有话,我不禁笑得神秘莫测。

“找到模特儿了吗?”

“找到了。”

看得出她很失望,我抖抖报纸。“你想拍广告?你不是已经转行干摄影了吗?”

“后来我还是觉得,往模特儿那方面发展比较好。”她也学我微微一笑。

我抖抖眉毛。

“襄哥,能不能再安排我一个?”

“啊,不好意思,”

“襄哥帮个忙嘛。”

“下回吧。”

“襄哥……”

她说了两个字,忽然噤声。只见Sam套着件汗衫,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他的表情还是那么严肃,配合一身强壮的肌肉,这样的人既没当黑社会老大,也没当特型演员,居然是个摄影师,真浪费资源。

“嗨,Sam!”我招招手。

“那个姓徐的模特儿,什么时候来试镜?”他不说废话。

“今天不提广告,商量正事。”我笑道。

“操,广告不是正事吗!”他双眼一瞪,重重坐了下来,沙发顿时陷了个窝。手往裤兜内一摸,空的。“伊丽莎白——”他使唤,“烟。”

“嗨,别抽烟,我不吸二手烟。”

“你事儿怎么那么多!”他把打火机扔在茶几上,挺不耐烦。

我不动声色,忽然,问道:“Sam,咱们老搭档。你觉得我目前这个状态,是不是有点不成熟。”

他一听,明显吃了一惊。愣半晌才皱起眉头,反问道:“你今天吃错药了?”

“唔,是这样。”我说,“有个朋友是北京一家4A公司的中层,能力挺强,最近辞职了,想在这儿开家新公司单干,请我帮他做设计。”

Sam“哼”的一声,轻蔑地说:“这种消息,你平均每年跟我提三回。”

“这次我在认真考虑。”

“操。”

“难道你不相信我吗?”我把手舒展开,架在沙发靠背上,用目光逼视他。

“你不适合当上班族,维持现状吧。”他看我一眼。

“Sam,我考虑改变。”

“改变?”

我点点头。

我的态度肯定非常诚恳,Sam沉吟起来。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说。

“什么问题?”

“缺钱。”

“钱?你想入股那个公司?”他问道。

“那当然,如果真的入伙,公司肯定得有自己的份。帮人打工我不干。辛苦帮老板把公司扶上正轨,自己被一脚踢飞,这种事难道还稀奇吗?而且,我不喜欢按照别人的规矩做事,我要自己制定规则。”我深沉地说。

Sam警惕地瞄我。

过了会儿,他迅速撇清:“钱,我没有。”

“不要装穷嘛。”我笑眯眯地,“你是红色贵族,现在最吃香了。”

“操!”

Sam的爷爷原本是市里的高级干部,就他爸爸一个儿子,他爸爸去世之后,老爷子伤心过度,因病退休了。人走茶凉,Sam最烦别人提起他的身世。

“要筹钱也很容易啊。”他没好气地说,“你不是有辆卡宴车嘛,卖了。”

“你想买吗?”

“见鬼才买你的车。找别人去。”

“别人都不是红色贵族。”

“滚!”

“你有个朋友宋敬学,不是交情挺好吗,他做IT的,有钱;还有,南嘉集团的关泽你也认识,那才是贵族,钱多、人傻,你速去。”我微微一笑。

“伊丽莎白——”我转头唤道,“请帮我泡杯茶,再给你亲爱的Sam倒一杯。”

“我操!”他朝我怒目而视。

发现了没,外表五大三粗的王小明,其实内心很单纯,我特别喜欢跟他瞎扯淡。聊了半天,商量了一下“Bliss&Talent”宣传册的事儿,走出秋林别墅已经黄昏了,不知什么时候起,阴阴的天开始飘起雨丝。

人行道的地砖湿漉漉的,停在路边的卡宴也被淋湿了,几张黄绿交杂的梧桐落叶粘在车顶和刮雨器上。我驻足,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观察这辆黑色的SUV。

这车一直保养得相当好,看上去通明锃亮,很威风、很新。

当年,在4S店对它一见钟情,差不多掏光了所有积蓄,才把它买下来。为了这事儿,还一度拼命接活计赚钱,好像我在平面设计圈里的声誉,也就那段时间积累起来的。

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疯了,他们不知道,这车是我的哥们儿。准确的说,是我的宠物。知道养狗吧,我就像养狗似的照看它,很有感情。现在叫我拿这辆车换钱开公司,不缺吃,不缺穿,难道缺心眼?脑袋被砸坏掉了?三个字:不、可、能!

为了徐欢欢也不可能。

我轻轻地摘下落叶,温柔地看着我的车。

反光镜忽然照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从头到脚五彩缤纷,妖娆地从秋林别墅溜了出来。我赶紧钻进车里,飞快地倒车,嗖地开走了。

只见她站在人行道上,面朝汽车尾巴挥手,腰肢乱摆,美不胜收。“襄哥,襄哥——”

我不禁嘿嘿一笑。

看人家伊丽莎白,多自信,多潇洒。

据传伊丽莎白的奶奶和Sam的外婆是表姐妹,也就是说,两家属于远亲。伊丽莎白高中毕业后,本打算去广东发展,她父母认为沿海城市色情业发达,硬把她托付给了Sam他妈。伊丽莎白满怀不高兴,谁知在秋林别墅打了段时间工,不肯走了。

她表示找到了一生的事业追求,决定做个专业模特儿。

Sam坚决不肯给她试镜,伊丽莎白胆子大,敢想敢做,自己掏钱上外面小店拍了组艺术照,据说效果非常好,深得街边洗头店宣传单的神韵,把Sam气得半死。

在秋林别墅时间长了,伊丽莎白又觉得做摄影师更好,于是转移视线,准备当摄影师,豪情万丈地端了相机到处街拍,没几天弄坏一个镜头,吓得Sam直奔文具店,扛回一台保险箱,把值钱的相机锁箱子里了。

不过我挺喜欢伊丽莎白的。

她从来没烦恼,有时候被Sam吼几句,也从不往心里去。这样不是挺好吗?人生有很多真谛,像这种没心没肺的,属于其中一种。多可爱呀。

再说她也不是我的助手。

打个方向,开回红太阳路。这时雨渐渐有些大了,刮雨器有节奏地摆动着。蓦然发现,自己开错了一个车道,假如要回书店,应该在直行车道,可现在竟挤在左转道的车流里。

前面左转……是红太阳新村。

怎么搞的。

没办法掉头,我迟疑了一下。十字路的信号灯乍然变绿,只得跟着车流,向左一拐,很快,看到了进入红太阳新村的水泥小路。

身不由己地驶了进去,没多久,停在徐欢欢家楼下。

透过迷蒙的秋雨,我把目光锁定在她家阳台。

她的阳台,没用老小区常见的蓝色铝合金窗封闭,因此很容易看到,角落台面搁着两盆圆鼓鼓的仙人球,还有个种满葱的大瓦盆。阳台内晾着一件春宜工作服,一件中袖卡通图案T恤衫,和一只黑色文胸。

我不由琢磨半天,文胸,应该是B罩杯的。

在大脑察觉之前,手摸到了手机,并点开通讯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慢慢地往下翻,翻到H字母,出现了她的名字——“欢欢”。

拇指放在拨通键上,欲按未按之时,想了想,放弃了。

今天徐欢欢大概早班,那么现在刚刚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公交车很挤,她拉着扶手,接电话会不方便的。抬头又往她家阳台看去,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

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只见骑车人都穿上了大红大绿的雨披,车子的挡风玻璃结起一丝雾气,我顺手打开空调,出风口朝挡风玻璃哗哗地吹。

不知道徐欢欢有没有带伞,我忽然浮起这个念头。

靠,她带不带伞跟我有关吗?

启动车子,默默地离开了红太阳新村。

我暗暗审视了一下内心,觉得自己对徐欢欢的兴趣太突如其来——盲目、紊乱、毫无理由。因此,可能只不过是因为单身八年的后遗症。想想看:她很美像张曼玉?很聪明像林徽因?或者跟朱天文似的很有文才?答案不言而喻。

她是个普通之极的女人,甚至还会在咖啡店打架。

——何必?

女装“Bliss&Talent”的宣传册,期限逐渐接近,我联系了雅城公司经常合作的平面模特儿,接下来一段时间,闭关修炼,埋头苦干,忙着做活。

直到一个多月后,宣传册的看稿修改完,公司老板审核通过。

那天下午我把制作稿传给印刷厂。

大功告成,一身轻松,美美地补睡了个好觉。醒来后正是晚上八点,精神抖擞,边听音乐边刷牙、冲澡、刮胡子、喝茶吃蛋糕。

面对餐厅玻璃装饰品的反光,感到自己容光焕发,志气昂扬。

这种时候不找个姑娘浪漫下,简直白费青春。

我顿时想起徐欢欢,她差点做了“Bliss&Talent”这期广告的主角——现在虽然没做成,但无论如何,应该把成品拿去给她看看。

啊,完美。

忙把“Bliss&Talent”的稿子打印一套,细心装订成册,塞进包里。然后喜滋滋地打电话给她。

号码很快拨通,顿了一两秒,却猛然出现了移动款款的服务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Sorry,Thenumber……”

我愣了愣,再拨一遍。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怎么回事?欠费了吗?

开着车,慢慢地驶到红太阳新村,她家窗户是黑的。考虑半天,决定上楼去,可是敲敲门,没人应声。看来徐欢欢在上班了,总不能再去春宜商场找她吧。

摸摸下巴,我一阵风地赶去了春宜。

商场如往常热闹非凡,我混在人群中,乐呵呵地踩上自动扶梯。“Bliss&Talent”在二楼女装场地中央的某块地方,电梯右转直行即到。我记得非常清楚。

然而印象中的地点,“Bliss&Talent”不见了。

我有点疑惑,慢慢绕场一圈,回到原地,仍旧没找到。仔细想想,应该没弄错呀。就近问个工作人员:“小姐,你们女装有个牌子叫‘Bliss&Talent’,在哪儿你知道吗?”

“那个牌子啊。”工作人员瞅着我直笑,“撤柜了。”

“撤柜?”

“嗯,前几天撤的,先生有事需要帮忙吗?”

“谢谢。”

我马上掏出手机,打给何菲儿。

“喂,何菲儿?我是楚襄。”

“没什么事,路过春宜,就想问一下……你们在春宜商场撤柜了?”

“那春宜的工作人员是不是转去专卖店了?”

“什么?是这样吗?……噢……噢……没事没事,嗯……你们有个员工叫徐欢欢吧,上次我跟她借了两块钱,想还给她。”

“……”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

“……”

我怔半天,把手机从耳朵边拿了下来。商场无处不在的穿衣镜,蓦地照出了一副极沮丧的表情。真是瞬间潦倒,心情从三万英尺的高空自由落体。

华丽的商场变成了漆黑的宇宙。

而我是一颗孤独的、无可称道的小星球。

整整两个月,我成了红太阳新村的常客,期望能再遇到徐欢欢。

可是她的窗户始终没有光,阳台的仙人球和葱还在,晾衣服的架子却一直空空如也。这至少说明,她暂时已经不住这儿了。

现在凌晨零点十三分,我刚刚离开红太阳新村。

宋敬学给我打电话:“小安说你要借她的QQ车,不是真的吧。”

我瓮声瓮气地回答他:“是真的。”

“哈哈哈——”电话里那人大声笑起来,我马上挂掉电话,继续启动车子,很快,红太阳路那个伤心的公交车站,被丢在了身后。

第二天,我去了南嘉集团的总部。

南嘉集团是关泽的公司,总部大楼三幢灰色九层建筑,每幢楼都挺现代,绿化做得相当漂亮,显得低调而又不失气度。南嘉的地产项目遍及全国各大城市,关泽那个工作狂,搞这么大一个摊子,他居然还有时间跟老婆过这惬意的小日子,真是奇迹!

我悠然地走进前厅。

一个穿工作服的年轻小姐登时笑容可掬地跑上来欢迎我:“先生您好,请问找哪位?”

我简洁地说:“关泽。”

她愣了愣,问道:“哪位?”

“你们老大,关泽。”

她讪讪地看着我。

我冲她笑笑。走进电梯,升到9楼,慢吞吞逛到走廊尽头。

那里是一个空中花园,天气有些冷,花园里好多植物都枯萎掉了,现在北风挺大,吹得人皮肤疼。关泽那个变态端着热咖啡,正在空中花园呼吸新鲜空气。

“小楚。”他看见我,微笑着朝我打招呼。

“嗨,关泽。”我往木艺凳上一坐,张望他的地盘。

他取出一个粉红色保温壶,给我倒了杯香喷喷的五谷米浆。很显然,保温壶是他家的东西,估计是他老婆给捎上的。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在我面前秀幸福。

“关泽,你有买车的打算吗?”我喝口米浆,开门见山地问。

“买车?”他冷不防挺诧异,“什么车?”

“我的卡宴SUV。跟你做笔生意怎么样,价格好商量,便宜卖。”我笑眯眯地告诉他。

“多少?”

“人民币50万。”

“价格还算公道。”他淡淡一笑,却摇头说,“不过我个人不太喜欢二手的车子。”

“可以买去哄老婆开心嘛。”我提示他。

“如果你肯降到30万,我就买回去,给老婆随便开开。”他轻描淡写。

我一听,有点不可置信地瞧着他,他毫不惭愧,若无其事的样子。现在的富人怎么都这样。30万?还不如从这里跳楼直接压扁它。

“关泽,你在做梦吗?”

“那就算了。”他喝口咖啡,无所谓地说。

我沮丧地动动嘴巴,欲言又止。半晌,苦恼地说:“那就当你借我50万,车抵押给你,以后来赎。嗨,关泽,我们认识这么久了。”

他忽然微微一笑。

“那么你究竟跟我讲生意还是交情。”

“有区别吗?”

“你说呢?”他假装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膀。这个变态,冷血无情啊。

“小楚,你要50万干什么,看上新车了?”

“是这样,我准备跟人合伙搞公司,现在缺点钱。”我非常严肃,“你需要看我的可行性分析报告,来做判断吗?”

他的表情有些惊讶,过了会儿,才问:“你决定开公司了?”

“是啊。”

他目光扫在我脸上,片刻,陡然笑了,像个开花的木头,他居然款款地说:“小楚,你该不是为了你的‘八年啊’吧……”

我不耐烦地打断:“跟Kiwi那混蛋一个腔调,有好处吗,能赚钱吗?”

“噢……行。”他嘿嘿笑道,“那我就借你50万。”

“车抵押给你。”我不跟他计较,没好气地说,“争取五年内还清。”掏出签字笔和本子,翻到空白页写借条。看得出他还在笑。靠,有什么好乐的,不就是借点钱。

“关泽,要利息不?”

“你想给吗?”

“最多银行利息。”我埋头唰唰写。

“好吧。”他无奈说。

签好名把借条扯下来,递给他,他再次拍拍我的肩,示意一块儿去办公室。

他边走,边招牌地微笑着,还回头看我,不动声色鼓励道:“小楚,你得加油,‘八年’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Troubleisonlyopportunityinworkclothes。”(困难只不过是机会穿着工作服)

我没精打采地看着他。

会英语了不起吗?北京开过奥运会,现在路边卖生姜的老太太都会英语,出车祸怎么讲来着,onecarcome,onecargo,twocar嘭嘭,onecardie。

揣着支票步行走出南嘉集团的大门。

寒风凛冽,万物萧条。

向远方望去,天空是青灰的,我的心情一阵失落,有点像杨白劳卖掉了喜儿。仿佛,瞬间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张500,000人民币的支票。

招手叫辆出租车,我钻进去,半晌没说话。

司机挺奇怪,问:“去哪?”

“红太阳新村。”我低声喃喃地说。

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开到目的地,我晃悠悠地走到徐欢欢家楼下。抬头一看,阳台内久违的物品蓦然惊现,那是晾在竹衣架上还在滴水的黑色文胸……B罩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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