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漾起一抹清冷,眉宇间的凌然让人惊怔,而堂外的人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却清楚地感受到了她浑身所发出来的冷寂,心下不禁暗喜,眼里闪动的兴奋显而易见。
发怒了,这下子可精彩了!
“卢大人,你这什么意思?”桑梓往前踏了两步,冷冷地问道:“什么叫做哗众取宠、说三道四?又什么叫做扰乱你办案思绪?”
话出口的瞬间,卢兆尹就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正后悔不迭,可这会儿子听到她冷冷的质问,老脸染上一抹赧色与尴尬,但被她一点情面也不留地当众指出,眼底又浮上些许怒色。
“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审案,身为当事人的我,自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一旦被查实,难保我不会被人扣上一个‘知情不报,刻意隐瞒’的罪行。
再说了,我自认心怀坦荡,所作所为,并无任何不可告人之处。既然如此,我为何主动不将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交代清楚,以免落人话柄?更何况——”桑梓顿了顿,看向卢兆尹,勾唇笑道:“疑犯的配合,不也正是大人所期望的吗?”
卢兆尹语结,沉默以对。
诚然,为官二十余载,她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如此“配合”、如此“坦荡”的疑犯,只是她的诚实却让她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她十分不喜。
可是,诚如她所言,身为审案人员,怕的就是涉嫌之人的刻意欺瞒,因为那会给破案添加许多无法想象的难度,更甚者,还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使得案子真相沉埋地下,永远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如今矛盾的心理到底缘何而现?到底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她本身心胸狭窄,容不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与威胁?
见她神情有些松动,原本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王之柳不禁焦急地站出来,怒喝道:“什么配合?我看你分明是胡搅蛮缠,故意拖延时间?你以为我们看不出你那点小伎俩?”顿了顿,又冷哼道:“我告诉你,今儿个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你也逃脱不了我朝律例的制裁!”
卢兆尹继续保持沉默,一脸深思地看向桑梓,而后者则是心下一喜,她要的就是他们的不耐。心里如是想,面上却不动声色。
“故意拖延时间?”桑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随即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之柳又要开口,而桑梓却不打算再给她这个机会。
“大人问案,先人证,再物证,步步紧逼,环环相扣,且具无靡细,无一疏漏,逐一揭露疑点,缓缓发现问题,大人审案可以说是完全符合办案的程序。大人经验丰富,自没有我插言置喙的余地。”
扭头看向正座之人,桑梓朗声说道,随即话锋一转,沉声道:“只是大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大人此举无异于在浪费时间。”
无视她眼底骤然升起的不悦,桑梓一边绕着大堂漫步,一边继续说道:“王国舅她之所以告我,不就是因为我府上的墨竹与若兰公子样貌相似,而我有很不巧地介于整件事之中吗?”
嘲笑似地看向王之柳,不等她开口,便自顾自地说道:“我男装出现在销魂阁,为了若兰公子,与你一争高下,互相竞价攀比,一场风波以你得偿所愿而告终。
可人算不如天算,洞房之日,你突发奇病,若兰公子也因被传染而不日香消玉损,你赔了夫人又折兵,一百一十万两打水漂,气恼,愤恨,怨怒,懊悔,各种情绪纷至沓来。
然,最近,你不知从何处听到墨竹的消息,得知他形似若兰公子,再联系到我那日的改装出现,于是,你对此产生怀疑,开始着手进行调查。
然而经过明察暗访,除了知道他是最近才离奇出现我身边,你其实并没有找不到任何证据,能证实墨竹与若兰公子是同一人,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你焦头烂额之时,刘二牛突然出现,不但说亲眼看到我给你下毒,并且自愿充当证人,与我当面对质。
知道自己是被人下毒,并不是身染恶疾,而我又明目张胆地撒谎,证据确凿,你定是打心眼里认为这一切的巧合都是源自于我的设计与操纵,而若兰公子也并没有死,一切不过是偷梁换柱的障眼法而已。”
讥诮地看着她,顿了顿,桑梓冷冷地问:“王国舅,不知道我猜的,对还是不对?”
“一个两个是巧合,多了就是预谋!”王之柳为来得及开口,王千骅已经淡淡地接道:“若兰一死,墨竹就出现在你府,且一摸一样,再联系你前后种种古怪的言行举止,以及刘二牛的证词,我想稍微有脑子的人都会这么想。任你舌灿莲花的狡辩,也抹杀不了你身上的疑点。”
众人听后,不自觉地点头,看向桑梓的目光隐隐含有些怀疑,但随即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心里的疑虑逐渐减少。
绝不可能是她!有谁会笨到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疑点一一曝露于自己的敌人面前?除非她脑子坏掉了!
桑梓的脑袋当然没有坏掉,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有时候,正道行不通,反其道而行之的效果会更好。
“太师说的没有错,综合起来,我的嫌疑确实最大。”桑梓点点头,见她们母女面露窃喜,心下冷笑,讥讽道:“但太师却似乎忘了,刘二牛已承认受人指使,其证词并不足以为信。
至于令千金到底是因何而身染恶疾,若兰公子又是因何而逝,有谁比太师府的人更清楚来龙去脉?关于这点,所有给你女儿看过诊的大夫都可以作证。对此,大家也不过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摆了摆手,制止想要发言的她,桑梓继续说道:“当然,你可以说是我心思缜密,下毒手段高超,以致普通的大夫难以诊断出病症所在。”
堂堂一代毒尊的徒弟,若是不技高一筹,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想说的话被人再一次抢先,王千骅心里窝火,却无奈,冷哼着甩袖,别过眼去。
桑梓大度地笑了笑,不以为意,
转头看向一脸深思的卢兆尹,正色说道:“卢大人,您按规矩办案,我无话可说,虽然佩服您的严谨,但却对您拖沓的做法实在不予苟同。因为这个案子虽听起来很复杂,但其实非常简单。只要证实一件事,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没有预料中的一脸铁青,卢兆尹淡然以对,眼底却闪动着了然,而其他人则屏气敛神,深恐错过一个字。
“原来卢大人早就知道了!”桑梓笑着赞道,遂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下,大声地说道:“没错!整个案子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墨竹究竟是不是若兰?”
清澈的眸子从众人脸上缓缓掠过,一边慢慢踏步,一边解释道:“若他是,那么就像太师说的,任我说破了天,也难以摆脱自己的嫌疑;可若不是,那么国舅爷所有的猜疑就只是她个人的凭空想象,而整个案子也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国舅爷的手上不是有若兰公子的卖身契吗?”桑梓扭头看向一旁脸色不佳的王之柳,提议道:“只要将墨竹宣上堂,让他当众写几个字,然后再找人鉴定对比一下两个人的字迹,那一切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对啊,众人恍然大悟。方才光顾着看戏,竟将这最重要的一点给抛掷脑后了。
听她一下子说出问题的关键,王之柳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喜色,反倒染上一抹怀疑,求救地看了看母亲,却见她正一脸深思,紧蹙的眉头是化不开的担忧,心下一阵不安。
她说得如此肯定,神色又自信无比,敢这么有恃无恐地提出,那么一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在故作声势,但那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在场的人中,还有一个人同王氏母女一样正为她的提议担忧,那就是门外的云雀,只是很明显,他们担忧的方向有所不同。
此刻用“心急如焚”来形容云雀的心情是一点也不为过,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她还真想撬开她家小姐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浆糊。
先前以为她东拉西扯,故意说一大堆废话,目的就是为了将众人搞晕,使得大家的思路被她牵着走,以求拖延时间,押后审案的日期。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一个缓冲的时间,回去后也好再寻个万全之策。
可谁知道,别人没提,她自个倒是先将墨竹给捅出去了,只要一对字迹,一切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玄冥也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举,剑眉微敛,眼底划过一抹担忧,但很快便消失不见。她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想到这,黑亮的眸子又恢复原本的冷漠,看不见一丝情绪浮动。
相对于他们二人,身为当事之一的墨竹却好像一个局外人似的,清雅如兰的俊颜上无一丝变化,嘴角自始自终都挂着一抹微不可察地浅笑,目光胶着在那道白色身影上,眼底写着满满的信任。
大堂一片寂静!
“来人,宣——”卢兆尹沉吟片刻,拿起惊堂木,正欲开口,却被王千骅给出言打断:“慢!”
“敢问太师有何吩咐?”卢兆尹纳闷地看向她。
“很多人都有临摹他人字体的能力,且惟妙惟肖,以假乱真,若有心人诚然为之,那么纵使书法大师也很难鉴别出真伪。据闻,若兰公子对书法颇有研究,临摹这种小把戏应该难不倒他。所以,本官认为一个人的字迹并不能说明什么。”王千骅淡淡地说道。
“那你想怎样?”桑梓脸色一沉,口气不佳地反问,眼底闪过的一丝慌乱如愿落入王千骅的眼里。
见状,王千骅嘴角勾起一抹狐狸似的笑意,拇指转着手上的扳指,半垂着眼帘,狡猾地笑道:“字迹可以临摹,但手纹却不能改变,只要请仵作对比一下两人的手印,我想孰是孰非就一目了然了。”
言罢,王千骅抬眸,略带得意地看向她,原以为会看到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却不想她竟面不改色,见她看她,非但不躲,反倒冲她挑了挑眉,然后轻摇折扇,潇洒自若地别开眼。
见状,心下一沉,有种念头要冲破而出,但却瞬间消逝,难以捕捉。
“宣墨竹!”
卢兆尹一声令下,等候许久的墨竹款款走入大堂,绝尘的容颜,清雅的气质,引来一大票惊艳的目光。
适才,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冷冰冰、充满杀气的男子,虽然那男人同样俊美不可方物,但却不敢瞄他一眼,他浑身所发出来的犹如地狱般冰冷的气息,让他们不自觉地敬而远之,连带着不敢看那个清雅脱尘的美人,让他们好一阵子扼腕。
不过,现在可好了,他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欣赏美人了!如是一想,外面的观众各个面露欣喜。
准备纸墨,按手印,仵作鉴定……众人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结果,待一切完毕,一刻钟已经在煎熬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几个仵作相互对视一眼,点点头,交流了一个彼此了然的目光,然后其中的一个走上前,抱着拳,恭敬地大声说道:“回禀大人,经过属下几人验证,卖身契的上的手印与这张纸上的并不是出自同一人。”
此言一出,有人欣喜,有人惊怒,有人纳闷,表情各异。
“这不可能,你胡说!”王之柳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前襟,大声怒喝。
“国舅爷,不管您信不信,事实的确如此。”很不满意她的专业遭人质疑,那人脸色不佳,但考虑到她的身份,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
“假的,全是假的!我看你根本就是被她给收买了,你们分明是串通一气,我不服!”怒极的王之柳有些口不择言。
话落,仵作们的脸上浮上怒色,其中一个仵作忍不住上前,回道:“国舅爷,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若不信我们的鉴定,大可以拿给其他仵作去看,但你不可以随便诬陷我们。”
“你胆敢如此对我说话,你——”王之柳怒目瞪向她,正欲大骂,却不知何时走过来的王千骅怒声喝止:“之柳,你给我闭嘴!”
“娘!”
“啪!”
王之柳不服气地意图争辩,却被又气又急的王千骅一巴掌打得怔愣原地,呆呆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而后者的眼底则闪过一丝后悔,但最终没有说话,转身向桑梓走过来。
“小侯爷,诚如你所说,整件事只不过是一个误会!”嘴上说着歉意的话,但眼底却是阴沉一片:“小女年幼,性子又直爽,难免会受到有心人的利用。有得罪之处,还望小侯爷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本官改日定当登门道歉。”
“太师也不用如此。我这人一向秉持着‘和平处事’的原则,你既然已经当众承认错误,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既一说明既往不咎,就绝不会再揪着你女儿的小辫子不放的!”桑梓大度地摆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摇头叹道:
“其实啊,要怪就怪事情太过巧合,再加上有奸人恶意挑拨,也难怪国舅爷会误会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还是要怪国舅爷小人心性,襟怀不够坦荡。
若是她从一开始发现问题,就去找我问清楚,大家一拍两瞪眼,说清楚,讲明白,不就没有现在那么多事了吗?哪里还用的闹上公堂,平白给人家卢大人添麻烦不说,还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不过,好在误会已经澄清,且此事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我是不会跟你女儿一般见识的。只是哦,我希望经过此事,国舅爷能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做事清,可不要再那么鲁莽了!”
不计前嫌的态度,老气横秋的规劝引得让众人又一阵暗暗嗤笑,但却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笑话,那可是权倾朝野的太师啊!人家忍受她的奚落,可不代表会同样接受他们的嘲弄。
“本官回去后定会好生管教,此事就不劳小侯爷费心了。”王千骅咬牙恨声道,遂扭头看向正堂之上的卢兆尹:“此次是小女的不是,给卢大人添了很多麻烦,本官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道谢。”
“太师客气了,审案乃本官的分内之事,何谈麻烦?”卢兆尹面无表情地答道,随即正色说道:“此案已澄清,前后乃误会一场,跟小侯爷没有任何关系。”说着,啪地一拍惊木,喝道:“退堂!”
“威——武——”
卢兆尹在两派衙役的威武声中,离开大堂,而王千骅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所过之地,众人避之而惟恐不及,纷纷让道。
“之柳,跟上!”走了老远,却没有看到人,王千骅回头,大声喊道。
“桑梓,算你狠!”王之柳走到她的跟前,压低音量,阴森森地说道:“但你记住,此事,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有朝一日,我定报此仇!”
说罢,看了一眼墨竹,然后甩袖,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
一、二……,暗数到五,桑梓突然冲外面的玄冥大声喊道:“阿飞,过来!”
乍闻到这个名字,走了几步远的王之柳骤然停下,扭头惊疑不定地看向她,而玄冥则是浑身一震,俊颜上的冷酷开始破裂,眼底深处涌动起黯深的情感。
“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过来!你家小姐我站了那么久,累都累死了!”桑梓佯装发火地冲他吆喝,成功唤回他游离的神智。
一瞬间收敛了所有表露在外的情绪,表情冷漠依旧,但心却再也无法平静,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都脚踏实地,铿锵有力,每一步都踏到他坚硬的心上,让他心里高筑的围墙一点一点变低。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王之柳自是看到了冷酷却俊美之极的玄冥,心底深处那双饱含憎恨却清亮的眸子浮现在眼前,与眼前那双充满杀气、冰冷锐利的眼睛交互闪现,最后慢慢重叠。
一瞬间,云雀理解了她的用意,娇笑着跑了过去,故作不满地大声嚷嚷道:“小姐啊,你真是厚此薄彼。每次阿飞在的时候,你就只让他伺候,你将我置于何地嘛!我难道就不能伺候你?”
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桑梓撇了撇嘴,讥笑道:“你有阿飞那么乖巧听话吗?你有阿飞那么细心周到吗?你家小姐我不对你家法伺候,你就该没事偷着乐了!”
你说东,他绝对不往西,你让他点头,他绝对不会眨眼,但这就叫乖巧听话?时刻守在她的身边,不分昼夜地护她安全,这就叫做细心周到?
受不了的云雀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偷偷做了个鬼脸。
桑梓冲他挑了挑眉,然后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而玄冥走上前,一手挽上她的胳膊,鼻间传来一阵阵清幽的香气,让他一阵心悸,耳根不受控制地变红。
满意地点了点头,桑梓扭头冲墨竹示意一下,后者会意,自发地走到她的另一边,修长的手搀上她的臂弯,俊颜微晕。
“你们两个真乖!”桑梓笑眯眯地赞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几步之外的王之柳听清,如愿见到她的眼神更加阴沉,一张脸铁青。
“走吧!回家庆祝!”
无视某人的嫉妒愤恨的眼光,桑梓携着两个美人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走过,走前不忘挑衅地瞪了她一眼。
“桑梓,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甫走到门口的桑梓自是听到了她的威胁,但却懒得理她,抑或没有时间理她,因为门口占了一堆人,惊艳的,巴结的,羡慕的,讨好的……应有尽有。
无奈地叹了口气,名人真是不好做啊!
“嘘!”桑梓轻声嘘道,而周围出其不意地寂静下来,冲周遭的人笑了笑,朗声说道:“今天呢,多亏大家伙的信任与支持,为了表达我对各位的谢意,我的侍女麻雀为宴请在座的每一位到同盛楼吃饭。想去的人,就请赶紧到她那里报名吧!”
“哇啊!”一阵阵的欢呼声响起,激动的人纷纷围住了云雀,而桑梓则是冲两旁的笑了笑,然后很没有义气地闪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