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薇显然也见到我,还对我微微颔首示意,眼里有一抹淡淡的了然,更加让我心中不是滋味。
我心思繁复,唯有自己知道,其它人都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一大群“高级将领”,里面还有一个精神跟世俗的最高首领,在营地中穿梭游行。下面的人,无论爵位高低,都忍不住激动和紧张,纷纷闪避或者端端正正地站着。我很麻木,吕坤根本毫无兴趣,掉在他们后面。
吕坤不太清楚我跟嬴政的往事,但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阿房姐姐,你跟大王……”他停了一阵,“不过,以前我就注意到了,你谈大王时,特别的不同罢!”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哼,他叫我爹‘仲父’,说来,他还是我兄弟呢!”他颇为不敬。
我也不想管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看着前方的那个高大挺拔的玄黑色背影,他也不失潇洒呢!我为沈薇的出现愤怒,却又真心为嬴政的成熟感到喜悦。
“秦人该死!秦人该死!你们都是狗!都是畜生!”不和谐的声音飘开来。
谁这么没长眼,敢在这里骂人!
原来是蒙骜从魏国带回来的一个俘虏,他十分憔悴,样子肮脏不堪,显然曾经因性格不羁吃过大苦头!
押着他的那几个秦兵大怒!岂有此理,在我们的地盘还敢骂,我们打残你!在我们的地盘还好,现在我们的大王都在这里,你还骂,你死定了!
一个人用长戟当棍当头打了那个俘虏一棒!
此时,我跟吕坤已经挤到离嬴政那个核心圈子更近的地方。
“他是什么人?”嬴政问,对蒙骜颇为尊敬。
蒙骜看着那个俘虏,倒是淡定,却不恃着嬴政对自己的尊重和自己戎马一生为秦国立下的大功有一丝矜骄之意:“魏国的一个无名小卒罢了,活捉过来的!他宁死不降,却又贪恋这几天的生命!”
“你带了多少这样的人回来?”
“本来是五十人,途中十人自杀,二人因病而死,五人在逃跑过程中被我秦军刺死,现在只剩三十三人!”蒙骜回答,原来古人也是会算数的。
“吕坤,他们带这些俘虏回来干什么?”我不解,轻声问吕坤。
“每年祭天的时候用作祭品吧,能怎么用就怎么用!”吕坤兴趣索索。或许,在他眼内,嬴政只是他父亲的一个玩偶?我为吕坤担心起来,如果他在以后嬴政跟吕不韦之争中选了嬴政,他就背叛自己的父亲;如果他选了自己父亲,他这一生就完了,不是流放,就是入官为奴,像他这样习惯富贵的人怎么受得了风餐露宿为奴为婢的生活?
“你怎样处置他们?”嬴政又问,他长得很高,在一群人中很容易被人认出。
“这些人不知悔改,决不可留。”说话的人是一个有些瘦小的人,看起来,爵位不高,但颇受蒙骜看重,否则,现在他也不能跟嬴政跟得这么紧了,“他们对秦人深怀仇恨,决不可让他们有机会靠近大王一步,更别说入官为奴了。”
“王叔叔说得对,除了死,他们别无他用!”说这话的人,居然是蒙武!
“秦王该死,秦王该死!人不灭你,天也要灭了你!灭了你大秦,灭了你全家!”那个俘虏一有机会,就大骂,说话十分不堪,把一群秦将都气得牙痒痒的,带着那个俘虏的人给了他一巴掌。
“杀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嬴政忽然问。
周围的人被嬴政的问题问住。
一阵,蒙骜才说:“斩杀贼兵,乃是大秦将士职责所在,报效大王,宁死不辞!”他的回答有些偏离。
“大王,你试一试就知道了!”沈薇突然说话,却不让人觉得突兀,好像她本来就有权发言。
“你杀过多少人?”嬴政问。
“我想杀,又能杀的人。”沈薇面无表情,“全部。”她停了一阵,又说,“这群俘虏统统该死,大王你怎么不用他们来尝试一下杀人的感觉?”
蒙骜狠狠地看了一眼沈薇,刚想说话。
“有多少俘虏,统统带出来。”嬴政说,语气平淡不蛮横,却不容人质疑。
蒙骜皱皱眉,让人将那经历过太多磨难的三十三人带上来,全部都衣衫褴褛伤痕累累!我不忍地扭过头,却在眼光偏转间,发现嬴政似乎有那么一瞬在专注地看我,我惊喜地看回去时,他的目光却游离在不知名的远处,让我以为刚才是自己的幻觉。
沈薇在嬴政身后,英姿飒爽,跟嬴政倒是挺相衬的。这个发现让我难过而沮丧,跟嬴政想衬的人只该是我,不是吗?
嬴政看着那三十多个人齐刷刷地跪了一片,除了开头那个俘虏还在“呀呀”挣扎外,整个空旷的平地显得死一般沉寂,烈阳当空,却有一阵凉风吹过,每个人的衣蓬都飘飞在空中,各有各心思,不知道他们都想什么。
“我想,试试亲手杀人。”嬴政说,说着还回头看了仍旧面无表情的沈薇。
沈薇对他鼓励似的一笑,她本来就是一个难得的美人,不像我这种“人造美人”,她是天然的,她更加有自信,所以,她的笑容也格外地迷人。
蒙骜他们面面相觑。
蒙骜说:“大王愿身先士卒,实在可喜可贺!不过,我们为人臣子定当为大王效劳,不敢让大王靠近危险之人,让他们危害大王。”
“切,你们在战场上夺去了多少人命?现在大王只不过是想亲手斩杀一群俘虏而已,你们啰嗦些什么?”沈薇对蒙骜毫无尊敬之意,真难想象她曾经是尉缭身边知书识礼修习儒学的女人?难道她会变成另一个端木之和?
“我自由主张。”嬴政说话不冲,却让人明白,此时他已是下定了决心。
“沈薇,给我一把剑。”他对沈薇说。
沈薇顺从地把自己的剑递给他,颇为恭敬。
嬴政抽出剑,靠近那班惊骇的俘虏,蒙骜他们紧紧地跟随着,生怕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也更加靠近那些俘虏,却觉得那个骂天骂地的俘虏有点眼熟。他是什么人?我见过吗?
“阿房姐姐,你觉不觉得那个人很像我们在魏国见过的一个人?”吕坤低声问。
“那个……”我一时想不起来。
“当初信陵君身边那个……”他提醒我。
“顾勇?”我记起他的名字,以前他跟我的交集滚过脑海,想不到他这样一个铮铮男儿也落到今日的下场!
“信陵君死后,他不好好照顾他主人的遗孤?跑到军中干什么?”吕坤颇为不屑,“明知自己不受人……”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不要说了。”
嬴政离那些衣衫褴褛又被人制住的魏人很近,近得可以闻到他们身上的腐臭和血腥。
他问:“你们誓不降秦?”
那群俘虏大都听不懂咸阳话,却又知道嬴政是在问他们,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少年,他们对嬴政是恐惧还是敬仰?以为这个让他们跪拜的少年是夺命的魔鬼?还是对这个早熟的少年心存幻想?
嬴政没有得到他们的回答。
“他们听不懂咸阳话。”蒙骜提醒嬴政,“要我转告吗?”
嬴政点点头。
那群俘虏大多摇摇头,有些似乎犹疑着。
“如果你们不降秦,就只有死路一条!只要你们降秦,你们就是秦人,就能够在秦国的庇护下安居乐业,有何不好?”嬴政说。
还没等蒙骜转告。
顾勇立刻大骂:“秦人杀我父亲、兄弟,此仇不报,永不为人!秦人狡诈无耻,形如畜生,我正人君子,当然宁死不与牲畜为伍!”
他如此决绝,显然是急于寻死。
旁边一个火气大的将军早就忍不住:“你想死,我们随时成全你。居然不识时务,不懂天下大势!”他想抽剑,却才记起在秦王身边自己是不能带剑的!
“不必。”嬴政对那个将军说。
说完,他忽然抬起剑要往顾勇砍下去。
顾勇面无惧色,只有深深的恨意和诡异的快感。这个时代的人,都那么视死如归吗?一阵慷慨之气在天地间回荡。
我却陷入了恐惧之中。后人说嬴政是暴君,依据是他的暴政而已。我从来不认为嬴政他会是生性残忍之人,更加不会有亲手杀人这样非人道的癖好?这个对人说“我想试试亲手杀人”的少年还是我从小跟着的那个安静温和的赵政吗?不,这绝对不是他。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决不胡乱升起恶念。难道,这是沈薇对他的教唆?
我看了一眼沈薇。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眼里全是嬴政执剑的身影。
怎么可能!嬴政不会是一个轻易动摇自己的人!连我无法动摇他,何况是沈薇!她就算再漂亮,也不能!我不想我爱的人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我只希望他一生安康,不希望他卷入无止境的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