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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郁倾了倾身,极为自然地将杨无端抱起来,她随手挂住他脖子,被酒精浸泡过的大脑慢速运转着。

为避免外戚坐大,端朝从太祖起就有意限制了后宫妃嫔的出身,尤其是历代皇后。当今皇帝的元后周氏由老睿王亲自选定,仅为六品武官家的次女,周氏家族历代耕读相传,清白自守,即使出了一个皇后也没有随之鸡犬升天,反而愈发的低调。

周皇后本人也秉承了周家的门风,温柔敦厚,从不与人相争,因此无论宫内宫外都非常之……缺乏存在感。

多么似曾相识的评价,杨无端讽刺地想,杨小康的伪装究竟来自父系还是母系遗传?

杨无端偎在宁郁胸前沉思,宁郁低头看了看她,只觉月光在她脸上映出一弯极浅极浅的蓝,幽幽的,欲语还休。

他悄没无声地跺足,劲气由着地的脚尖为中心蓬起扩散,块状的湿土飞溅而起,在空中粉碎粉碎再粉碎,恨不能每颗沙粒都自成一方世界。

不过是一息之间,丁新语和杨无端留下的痕迹被抹去,水池畔光滑平整,土壤细腻均匀得如同粉尘。

宁郁抱着杨无端在尖尖的树梢行走。

不是纵跃,而真的是“走”。他一步一步,从容平稳地踏过峭拨冷锐的树梢,杨无端宽大的男子袍服拖拖拉拉地垂坠下来,随着他步伐地节奏微微晃当。那些树梢最幼不过指头粗细,当他踏上时如朔风刮过一般弯折了腰,又在下一刻倏然弹起,无论力量或是角度都妙至豪巅,恰好将他们送至下一站。

宁郁心境澄定,杨无端思虑繁杂,两人在空旷的树巅行如漫步,却没有一个想着回首看一看。

如果他们看一看,就会看到上弦月在深蓝染墨的夜空中撕开一条缝,苍茫云海从缝隙里挤出来,簇拥着细瘦的月芽,伴着幽幽月色。

月色寂寞。

杨无端想了很多,想得很远。

如果丁新语的母亲是周皇后族人,甚至正是那位传说中早夭的长姐,当年她们骨肉重逢,会说些什么?

没有存在感的元后生下一位没有存在感的太子,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她有多大的可能性会向唯一不会背叛她的娘家人托孤?

丁新语背后是元后,是多情皇帝对周氏的负疚感,所以点他为状元,潜心培养,多方维护,惯得他目下无尘,在官场上传出“睡状元”的诨名。

所以丁新语与睿王走得再近,也不可能真正领袖新党,因为在皇帝眼里,他只能是帝党,或者太子党。

无论他们君臣选择隐瞒的原因是什么……于皇帝,可能是不想郑皇后多心,而丁新语舌绽莲花,有的是办法说服皇帝按他的意愿行事。

最后,她还解开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困惑--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杨小康,他伪装了这么久,隐藏了诸多力量,究竟是谁在宫外策应?

他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过丁新语。

“大哥。”

宁郁在行进中低头看她,杨无端收回一只手扶住快要散开的束发,袖尾铺下来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唇和下颌。

他规整如一的迈步,衣袂当风,细碎声响如同振翅,又像是从遥远天际历经千山万水滚滚而来的絮语。

上弦月偷偷在数丈之下的地面映出两人剪影,浓如墨裁。

“大哥。”杨无端闭了闭眼,眼帘内杨小康安静地望着她,他总是知道目光比语言对她更有用,于是默不出声的哀求。

“大哥,除了你,我谁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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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没能当面拒绝丁新语,杨无端只得认真思索如何完成任务。

酒精让她难得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卯时准点清醒,也没赖床,直接爬起来找衣服穿。

不管皇帝是出于什么初心将她扔到前线,杨无端自己先做好吃苦的准备,下江南时那堆丫头婆子、足以堆满整艘船的箱笼、杨瓒挑选赠予的家生忠仆……这些她统统留在了北郢,身边只跟了个亦兄亦友的宁郁。

宁郁肯定是不可能帮她穿衣服的,所以杨无端只得自己动手,拉拉扯扯,反反复复,用尽全部的耐心才换好一整套官服。

边疆苦寒宭迫之地,府衙又是个清水衙门,杨无端所居的厢房里连面铜镜都没有,她只好将就在昨晚的洗脸水里照了照。但这一夜过去,洗脸水表面竟然多了一层浮土,她撮起嘴唇吹了半天也没能露出清澈的水面。

杨无端弯腰站在脸盆架子前徒劳无功地折腾,吹气吹得腮帮子酸疼,揉着脸颊直起身,半侧过头,看向闭拢的窗扇。

昨天夜里没留意,此时才能看清,糊在窗隔上的并不是常见的纸,而是厚厚的棉布,也不知叠了多少层,大白天仍是光线暗淡。

但就这样看似严丝合缝的门窗仍然阻隔不了风沙倾袭,不仅是洗脸盆里有浮尘,她现在这样保持安静侧耳细听,能听到“唰唰”的风声,不像一般的风声那样忽大忽小变幻莫测,而是稳定而坚持,倒像是有实体的水波或是流沙持续不断淌过。

这才是真正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杨无端暗暗感叹,干脆地放弃了整理自己仪容的打算,反正她再光鲜地出门,到街上走一圈后也会变得灰头土脸。

是的,她决定一大早便出门——拜会任闲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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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总督任扰,任闲庭的府邸坐落在城北,离差点被丁新语一把火撩着的城北大营很近。具体有多近呢?据说大营前的塔哨抬头张望,能看到任府的美貌丫鬟在后花园里荡秋千。

当然,这只是丘八爷们私下流传的无聊笑话,任府与城北大营的距离少说尚有半里地,且任闲庭年少丧妻,府里只有一个好妒的妾打理家务,别说美貌丫鬟,略平头正面的年轻媳妇也是早就打发掉了的。

所以任府的仆役比之城北大营的守军清心寡欲程度好不了多少,守军憋得狠了,还能拿军饷买平民女子过夜,只要双方你情我愿,无论军政或是民政长官都能睁一眼闭一眼。换了任府的仆役,任闲庭一向以军纪治府,随便一个管事就能将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仆当场打死。

就算留下一条命,只将人驱逐出府,元象关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没有依托之处的男丁要么遭强拉为随军民夫——比真正的士兵更难在战场上存活;要么只能在城内游荡,被夜里骤降的气温冻死,或者缓慢而痛苦地饿死。

正因为对这些一清二楚,甚至见过同伴的悲惨下场,任府的家丁一个个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就算北郢第一名妓李香君在面前裸身跳舞亦能五感封闭,仿如入定老僧,不,简直就把自个儿当作一根彻头彻尾的木头!

一顶小小的两抬轿落在任府大门前,抬轿的是两名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青年。任府守门的家丁目光何等毒辣,看这两个轿夫的形貌和衣着便知不是大户人家豢养的世仆,而是大街上随便雇来的平民。

果然,轿子刚落地,两名轿夫便急不可待地向随在轿旁的年轻男子伸出手,那年轻男子没有给钱,而是在每人掌中放下一小袋粟米,喜得两个轿夫千恩万谢,要不是年轻男子拦住了,当场就能跪下来。

也难怪这两个平民感激,任府的家丁不无慈悲地想着,元象关内粮食有价无市,这样一小袋粟米说不定就能救活他们全家的命。

他本来疑惑这样一顶小轿为何停在任府门前,这时不由将注意力转移,朝那年轻男子多看了几眼。

任闲庭既是一品建威将军,府邸自有既定的规格,守门家丁背靠着朱漆大门,立在台阶顶部居高临下望去,那年轻男子恰好抬起头,两人目光不偏不倚、中途遇上。

这守门家丁是任闲庭多年的亲兵,赐名任伍,也是经过一场场战阵浴血奋战出来的人物,心如铁石胆凝铜汁,除了任闲庭谁也不认。他站得的是守门这一岗,哪怕皇帝亲临,也要狠狠盯上几眼,免得被蒙混过关。

但这年轻男子一眼看来,任伍只觉莹莹然森森然,倏然转头闭眼,又顿了片刻,才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看清。

他什么都没看清,明明四目相对,他却像看到了一片光……雪光,或者剑光,有温度有形体有锋芒,直觉提醒他再不躲避便会受伤的光!

任伍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慌里慌张地乱蹦,耳边听到不知何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他惊惶莫名,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年轻男子对他做了什么?他的身体还是不是他的身体?

等他鼓足勇气再用眼角瞄去,那年轻男子撩起轿帘,扶着一个红衣人迈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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