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间,卫娴只是觉得,眼前,有一片骇人的光晕,泛着通红。
是火光!是火!
漫天的大火拔地烧起,将这一片漆黑的夜,烧得发烫。
是谁,泼了这尘世满盆的炭火,烧得这天上地下,尽是灼目的猩红。
耳边,充斥着各种凄厉的喊叫和挣扎。
“纵然我卫家只有一人,也定不会让尔等毁我世家名誉,颠倒黑白的鼠辈苟活于世,这仇,我们卫家记下了。”
“卫庄老头,你找死!”
鲜血四溅,人头滚落,亲姐姐被奸污,大哥被吊死在老槐树上,自己尚在襁褓的小弟,生生的,被投下了枯井里。
卫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满院子的,都是尸体。
灼热的火光烧得这古色古香的院子如第十八层地狱一般可怖,黑夜和火光交织着,构成了一副光怪陆离的奇异画面,脚下温润润的,卫娴低头一看,是血,偏头,这四处都是血,翻腾着,一片红色,就似也要将卫娴吞没一般。
卫娴挣扎着,伸手,去抓,虚晃一招,却是什么也没有。
“小十三……小十三……,你又做噩梦了?小十三?”
耳边,一阵温言温言带着担忧和焦急,却是唤不醒这梦得正深沉,正惨烈的卫娴。
“卫贤。”一声掷地有声,紧接着,卫娴只觉得自己手里一暖,似乎是有人拽着自己,拖着自己出了这苦海,几丝清凉,鼻腔里,猛然涌进的新鲜空气,在提醒着自己,方才一切,都是梦一场罢了。
脚下一空,那原本拖拽着自己下沉的力量突然消失了,手被捂得暖暖的,添了几分安心,让自己知道,原来自己,还活着。
“十三,你做噩梦了?”
卫娴冒着虚汗,朦胧的睁开眼,心跳依旧响如擂鼓,半生不息。
眼前映入的,是张极好看的脸,俊眉秀目,纯净得似那冬季的第一场雪一般。
“卢师兄,是你。”卫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是抚了抚胸口,竹榻上原本铺好的床褥,也是因为自己梦魇乱动,乱得不成形。
十年了,这个恐怖得让人心酸的噩梦几乎夜夜都会造访,卫娴每每都是被那最后可怖的血水给吓醒了,故而,这璇玑门的同门师兄没有一个愿意和自己同住的,生怕自己半夜梦魇做了什么过分危险的事。
索性,自己十二个师兄以十比二的绝对票数将自己赶了出来,好在,这大师兄和这卢师兄都还算照顾自己,把这静修崖上的一间破书屋扫了扫,给自己清出了个睡觉的地方。
不过也好,独居在这,至少省了许多事,卫娴看着这在一旁斟茶倒水的卢师兄,趁着其不注意,伸手往衣襟里仔细扯了扯,将裹胸又系得紧了些。
没错,自己,是女儿身,当初只是无奈这璇玑门不收女弟子,卫娴只能束起三千青丝,腰束一条革带,脚踏一双男靴,扮作男儿,混入璇玑门学艺,只可惜……
“外头天亮了吗?”卫娴趿了鞋子,又是接过卢归鸿递来的粗口茶盏,大口吞咽着茶水,一下就是灌了好几口,鸡鸣而起,晨操晚练,这是璇玑子对弟子的基本要求。
“小十三,如今已是晌午了。”卢归鸿耸肩。
卫娴一哽,就差没把这口里的苦茶水给喷出来,抄起这梨木桌角边的流光剑就是要赶回山腰的习练场。
才出了洞口,双眼才是习惯了这洞里的昏昏暗暗,被这洞口外明媚的春光一刺,不觉就是伸出胳膊挡着眼睛,外头,真是亮堂。
卢归鸿这时才是追了出来,扶过卫娴削弱的双肩,“你别急,今个没晨练,何况,你前日扭了胳膊,还是好好休养才是。”
眼睛渐渐适应了这外头的日头,卫娴慢慢放下手臂,回身,高高束起的发尾飞扬,方才未梳洗,碎发贴着面颊,有一丝,恰巧,含在嘴角。
“你如何不早说,”卫娴松了口气,“不然,我又要挨师父训了。”
说话间,发丝随着小巧的上唇一动一动的。
卢归鸿怔然,轻声道了一句“别动”,伸手,就是轻柔小心的替卫娴挽过了这缕青丝,情不自禁的,又是顺着面颊,右手捏着手里的那缕发丝一路向后,待触到这卫娴如珠坠般的耳垂,手一麻,心头,只是涌上一股异样。
“卢师兄?”卫娴斜斜眼,瞟了瞟这停在自己耳际的大手,温热温热的。
卢归鸿回神,有些失措,下意识的就是退后了几步,看着眼前的人儿,如此温良可人,扰得人,心思不定,可偏偏……
卢归鸿在心里不断的鞭挞着自己,卫娴是自己的师弟,他是个男子,是个男子。
卢归鸿只觉得有些尴尬,撇开眼,只是装作看着山顶崖边的景色。
春日里的丹霞山,很是有生机。
丹霞山,不高不奇不险不峻,没有云海翻涌,没有奇峰怪石,有的,只是一个璇玑老儿创的璇玑门派。
璇玑老儿自号璇玑子,耍得一手好剑法,品得一口美琼浆,怀得一颗菩萨心,创得一个好门派。
十年前,卫娴就是听着这璇玑子的名号,一路乞讨而来,又在这山门下跪了三天三夜,才是让璇玑子破格收了自己这个丝毫没有根基的废柴。
化名卫贤在璇玑门下已是学了整整十年,可是偏偏,这武艺还敌不过这山野豺狼,还是一年前,自己被师兄哄骗着半夜去这静修崖取竹简,这被豺狼吓得手握流云剑却是不敢亮剑而战,一咕噜就是滚回了山腰的事,可是被这师兄们笑了好久。
不过,好在自己要住过来时,这卢师兄特地给自己修了道篱笆,防止这山上野兽再来侵扰。
卫娴偏过头,看着身朝远方只顾观景的卢归鸿,这七师兄,向来,都是待自己极好,自己心里感激,都且记着。
“话说,今个怎么不用晨练?”卫娴打了个哈哈,不知为何,最近,都是困得很。
提起这事,这原本脸颊才恢复平静的卢归鸿眉头又是紧紧的拧成了一团,“晋国太子姜溶来了。”
“晋国太子?”
“恩,晋灵公欲出征姚国,此番派了太子来,是想请师父前去助阵的。”
本是垂着头的卫娴听着“姚国”二字,心头,就似插满了无数细小的银针,不致命,却窒息般的难受,挥之不去的阴霾压在自己心头,重似千斤。
春日烂漫,娇花粲然,任它三千浮华,管它桃花春风,这般良辰美景,却都,与如今心头尽是阴霾的自己无关。
手里握着流光剑,心头被压抑得难受,拔出流光剑,对着眼前恰巧飘落的一朵粉嫩嫣然的桃花一斩,本只是想一泄心头郁气,可是却……
“斩偏了。”卢归鸿低声一语。
师父璇玑子能一剑,就是单单的将这桃花的鹅黄花蕊挑落,其他花萼一丝不伤,大师兄次之,却也练到了一剑劈中正中心的本事,继承师父的衣钵,指日可待。
而自己……
卫娴看着这一场春雨后湿润的泥间,那朵被劈得歪歪斜斜的桃花,切口处,还带着因为力道不足,准头不够的花萼丝缕,自己,果然是这璇玑门第一废人。
卫娴垂头,却听得卢归鸿半是转告半是劝说的口吻道,“丹霞山地处晋姚边境,向来没有偏向哪国归属哪国的说法,如今晋国太子贸然而来,师父只是吩咐,让小十三你暂且呆在这静修崖上,好好养伤,不要操心这些杂事。”
卫娴只是“嗯”了一声,这谎话,编的很是拙劣,自己这师父哪里会顾及这么多,若是形势当真这么紧急,哪里又会派这门下武功悟性极佳的爱徒卢归鸿来提醒自己。
卫娴微微用余光扫了扫卢归鸿愈发扭捏的眼神,多半,是自己这七师兄怕自己莽撞惹了是非,武艺连自保都难,索性胡乱编的罢了。
无奈,转身,谁叫自己技不如人。
“晚些我来找你。”卢归鸿在后头喊了一句。
卫娴摆摆手,算是答应了。
不过好在,这静修崖别的没有,这山洞里的兵书术法,山川异志的竹简锦帛却是多得很。
洞外,昏昏暗暗,将近黄昏,卢归鸿还是没有来,不过好在,这洞里虽没有光源,可是自己初入住时,这卢归鸿和大师兄一番布置,还特意给自己带了盏高脚油灯,夜间,看书正好。
正是在卫娴捧着这已经翻过无数遍的《莫子兵法》,却始终做不到心无旁骛的时候,这洞口外,却似乎有些异样的动静。
蓦然放下手里的竹简,卫娴尝试着按照师父璇玑子所说的,静心听物,一切声息尽在耳际的法子去细听这外头的动静。
“就你这点内力,还想学着那璇玑子听声辨物?”
这声音,是来自自己的背后!
卫娴猛然回头,下意识的,就是要伸手去拿自己那柄长剑。
“在找这个?”
卫娴随声回头,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可是,这卫娴进来时才放在这梨木四方桌上的长剑,却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还觉得这人是在自己身后,可是这身后明明只有冰冷冷的石壁,哪里有人。
此人无影无形,卫娴蹙眉,笃定,这定是流传已久的千里传音,只怕,这位高人,早就是携了自己的长剑,如今,只怕是身在千里之外,隔空传音。
要多么上乘的轻功,多么深厚的内力才能做到如此境地,高手,真是高手。
卫娴四顾,似乎是在摸索着这高手留下的一丝一毫的痕迹。
“找什么呢?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