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君不懂地摇摇头,只将令牌塞进了袖中,便出了红枫林。看到路边乖巧听话的雪骢,丝君忽而心念一转,翻身上马,双腿夹马肚,驱马沿着宽阔的官道晃晃悠悠便往城中去。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了,她自是清闲得紧,难得出来,还没有下人跟随,她理所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逛云州城,用以驱逐斜轸屡次食言带给她的扫兴。更不错的是,唐夏杨已被洛奇解决,目前,能威胁到她安全的人,自是没有了,她何乐而不为?不过,对于唐夏杨兄弟的事情,丝君知之甚少,惟一清楚的是,他们的父亲便是唐门叛徒唐大,如今是党项的军师。
九年前的泉州,丝君与唐大交过手,彼时,她是为了给哑妞偷“软骨散”的解药,才跑去以“三杯醉”灌醉唐大的。
哑妞,丝君心内永远的伤疤……
丝君想起哑妞,便是阵阵心酸与内疚涌上心头,她立时泛红了眼眶。那是丝君来到泉州月牙酒家的第三年,同样也是七夕临近,她每晚都会去酒窖顶看望她种的柯娆丝,因为它们就要开花了。那一晚,她照例去看望柯娆丝,经过后院时,她发觉墙脚的柴薪中似是有动静,她以为会是她的小猫黑妞,便蹑手蹑脚跑过去想逗它玩。哪知,她拨开柴薪,竟然发现里面有一个人!
一个满眸警惕、满眸敌意的女孩,女孩似是受伤了,正挣扎着起身。丝君瞅着惊弓之鸟一般的女孩,便是尽量冲女孩笑,尽量减少女孩的敌意,让女孩明白她是友善的。有那么一瞬,丝君看到了女孩眼眸中的怔愣,那是信任,然,仅仅一瞬,一闪即逝。之后,不管丝君如何努力,女孩皆是不放松一丝一毫的敌意,那一双冷若寒冰的双眸,传递出来的信息,是半分亦不肯丝君靠近。就在俩人僵持不下之际,二楼的客房内传来了骂声,一个男人的骂人,似是在斥骂谁逃走了。如此,丝君便是明白了过来,她眼前这个受惊的女孩,一定是从二楼的窗内跳出来的。
丝君在月牙酒家做事儿已经三年了,南来北往做生意的人她见多了,贩卖孩童、女子的,更是见多了,每每遇上这样的事,丝君皆是会想方设法帮这些受害者逃跑。是以,在她看来,她眼前这个受惊的女孩,一定也是被贩卖的。如此,丝君便是二话不说,带上女孩直接跳进了酒窖的密道中。密道,是丝君专为这样的事情准备的,每年,她都会帮不少的受害者自这个密道逃走,她之所以会救人,除了路见不平外,还有她娘亲的原因。她的娘亲自幼便被倒卖无数次,是她的父皇解救了她的娘亲,是以,她也要做与她父皇同样的事情。
丝君带女孩到了酒窖,发觉这女孩竟是有些浑身无力,丝君这才反应过来,定是这些人口贩子给女孩下了药。却是,不管丝君怎样表明她没有敌意,女孩皆是不开口说话,甚至,眼眸中的冷冰冰丝毫不减。丝君苦口婆心劝说了整整一个时辰后,女孩才在地上歪歪斜斜写了三个字“软骨散”。女孩终于有反应了,丝君大松一口气,同时,她亦得出一个结论:
女孩是哑巴。
于是,她便自作主张,喊女孩哑妞。女孩不置可否,不过,她对丝君的敌意照样没有减少多少。哑妞的心情丝君能理解,她亦不在意哑妞的这些情绪,每次她救人,遇上的受害者皆是不一样的,他们受了惊,方会如此的,她能理解。丝君查清楚了哑妞是从哪个客房跳下来的,又自酒家老板的口中得知,住在这个客房的,是唐门的叛徒唐大。
唐门使毒的厉害,自是天下人皆知。如此,丝君便是更加小心,当夜,她就趁着给唐大送饭的空当,送去了她自己酿制的“三杯醉”。三杯过后,唐大果真醉得不省人事。如此,丝君才自唐大那里盗得了解药,解了哑妞身上的“软骨散”之毒。
偷盗解药时,丝君发现,在唐大的房里,还有一个昏睡的小男孩,似是也中了“软骨散”的毒。她解了哑妞的毒后,再次潜回了唐大的房里。她本来是想救那个小男孩的,怎知,一到房里,竟是那小男孩不见了踪迹,唯余沉沉死睡的唐大。那之后,便是来了大批的契丹士兵,风风火火的,亦跋扈异常。他们好像在搜寻什么人,整整折腾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差将整个月牙酒家翻过来了。最终,他们一无所获,又撤走了。
不知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受了风寒,当夜,哑妞便高烧不退,陷入了昏迷。加之,哑妞是自二楼跳下的,又崴了脚,便是那一整夜,丝君都在酒窖照顾哑妞。第二日,待到丝君小心翼翼出了酒窖后,老板娘告诉她,唐大清晨便已经慌慌张张离开了。丝君虽是不知道唐大为何如此,但,好歹哑妞是安全了。
那之后的三天,丝君都在照顾哑妞。七夕那日,哑妞的高烧才退去,人也自昏迷中醒了来。这一日,丝君的柯娆丝也开花了,她欣喜万分,傍晚时分,她便带哑妞上了酒窖顶,让哑妞看她的柯娆丝。在酒窖顶的柯娆丝花海,丝君说这些柯娆丝的来历,说这些柯娆丝的习性,还说这些柯娆丝的开花是多么多么的不易……不易到就像照顾哑妞一样……
总之,心情大好的丝君,给哑妞说了很多很多,多到她自己都不甚记得了,她还与哑妞一同看夕阳西下,一同喝酒,她称赞,哑妞的酒量实在是不错,她酿制的“三杯醉”,能喝三杯以上的,除了她,哑妞还是第一个。哑妞听到丝君称赞她的酒量,竟然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那一刻,丝君在哑妞的眼眸中看到了友善,至少没有了敌意,她们以兄弟相称,丝君豪爽地与哑妞碰杯:
“妞,你放心,有爷在,没人能伤到你!”
丝君说这话的时候,发觉在哑妞乌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仿似……仿似苦寂的孩子找到了依靠般。哑妞如此眼神,刺痛了丝君的心,她干脆就抱哑妞在怀,讲她父母的爱情故事,还说,“哑妞将来也要找一个全心全意疼爱你的男子,这样才不枉做一回女人”。
那一晚,她们坐在满天星斗下的柯娆丝小花海里,丝君还发现,哑妞的眼睛……其实很好看,乌亮而炯炯有神,平素里看似哑妞是一双单眼皮,实则,在哑妞微微垂眼的时候,那是一双双眼皮,很有意思的一双眼睛。最好看的,还是哑妞的眼瞳,乌亮乌亮,真正的似是古书上说的,眸如漆点。丝君瞅着哑妞的乌亮双眸,她甚至有些恍惚,仿若掉入了深潭一般,又仿若掉入了无底洞中,怎样挣扎,皆是无济于事……
丝君说她会照顾哑妞,可惜的是,就在她的豪言壮语说出的第二天,她自己就出事儿了——被军妓商逮住了。
那天是七月初八,月牙小镇的集会日,月牙小镇是每月逢八便集会。
哑妞扯上丝君去市集玩,丝君也想,正反哑妞也在酒窖快闷坏了,去市集也好,散散心。俩人一到市集,便是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军妓商,将他们绑了便丢进了马车中。
一阵颠簸后,他们被带到了契丹大军的军营,丝君试图逃跑,几次,均是被那军妓商捉住了。就连她父皇派来暗中保护她的人,亦是不见了踪影。其实,丝君的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她之所以能在外面顺利流浪、行走江湖还路见不平,都是因为她知晓暗处一定有保护她的人。有些诡异的是,那一次,竟是直到她们被捉进契丹军营,都没有人来救她们。
那个无良的军妓商,告诉军营的乐师,说,丝君是月牙小镇上最会跳舞的舞娘。丝君为了活命,亦为了救哑妞的命,只能强出头,为那些契丹军官表演。当晚,主帅帐中,丝君跳了一曲“飞天反弹琵琶舞”,一舞惊艳四座。丝君清楚记得,那个坐在统军位置的大胡子军官,瞅着她,俩眼都直了。之后,便是大胡子军官垂涎三尺地对她动手动脚,那样子,仿似恨不能一口将她吞了。可想而知的后果,大胡子军官不仅对丝君上下其手,且,连她的衣裳都扯开了……
第一次,那是丝君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甚至恐惧。大胡子军官的亵玩,军帐中其他军官的视若无睹、甚至调笑玩乐,恶魔一般的感觉,揪住丝君不放……
那一刻,她以为她当真要完蛋了,亦是第一次,她知道了眼泪代表的,还有恐惧……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尖利的匕首插jin了大胡子军官的后脑勺,丝君才得以脱身。她清楚记得,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庞然大躯,似坍圮的围墙一般,轰然坍塌。
一时间,大帐里炸了锅,惊叫声、斥骂声、求救声……
混乱中,丝君赶忙唤哑妞,却是如何都找不到哑妞了……
好像,有几方人在这个大帐中械斗,又好像,这是一场蓄谋的刺杀……
亦是在这混乱中,丝君被杨延昭救走了。杨延昭带丝君出了契丹军营,丝君几乎是在乞求他,希望他能再去救哑妞。杨延昭没有答应,因为他说,丝君的父皇驾崩了——刘承均驾崩了。丝君听闻这个消息,便是再也顾及不了别个了,连夜,她与杨延昭往北汉的晋阳城赶……
待到丝君处理完父母的丧失,又与郭无为、杨业联手将皇后一党扳倒,进了杨业的军营掌管杨家军的线人机构后,她才有心思、有时间、有机会重新整理关于哑妞的事情。自诸多的线人回报中她推测,那日,她与哑妞去的军帐,该是斜轸的大帐,那个对她动手动脚的大胡子,想必就是斜轸的老丈人——萧献嗍——萧荏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