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玉站在樱桃街十二号的客厅门口,听差搬着她的箱子问:“姨太太的箱子送到哪里?”
俞芳芸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对听差说:“停一停,你们叫她什么?”
颜如玉挑了挑眉,冷笑道:“喊我太太。”几个听差站在一边挤眉弄眼,都不作声。
俞芳芸微笑上楼,挑中了三楼东边的套房做卧房,下来看着听差搬她的箱子。
颜如玉笔挺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来来去去都是俞家的听差,没有人答理她,她紧紧握着谨诚的手,谨诚在沙发上扭来扭去,不停的问:“爹爹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新的俞太太进门,这个孩子的处境不会比她从前好多少吧。俞芳芸将心比心,同情的问谨诚,“你饿不饿?”
“看看你那个野样子,”颜如玉冷冷的看了她一眼,“你就是学一辈子,也做不来大家闺秀。”
俞忆白怕女儿不懂中国规矩回国找不到好婆家,芳芸七岁时替她寻找家教教中国规矩。彼时来应聘的颜如玉才十七八岁,穿着旧式的旗装,鹅蛋脸,杏核眼,一双弯弯的柳叶眉,又肤白若雪,活脱脱就是从国画卷轴里走出来的仕女。俞大人第一眼看见她就去了三魂七魄。
后来,孔月宜在实验室试制新型蒸气机时被炸成重伤,颜如玉抓住了亲近俞大人的机会。九个月后,俞大人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送走了妻子,接回了儿子。
颜如玉和芳芸在俞忆白前客客气气,私底下是一句话都不多讲的。在美国时家里的听差都是颜如玉的人,芳芸没少吃暗亏。
芳芸到底只是十五岁的女孩子,被她两句话打掉了同情心,晓得她今时不比往日,冷笑反击道:“学的再像也不管用,到底不是真的。”她扶着楼梯走到二楼,站在楼梯口喊:“我饿了,开饭。”
几个听差一齐答应着,就有人小跑着去厨房。颜如玉说什么都没有人答应她,芳芸却一叫就灵。这是怎么一回事?颜如玉不安的很,拦住一个窃笑的听差问:“老爷哪里去了?”
“三老爷去了大宅,”听差老老实实回答:“商量办喜酒请客的事,老太太吩咐了,说这几天事忙,等成了亲再……再见姨奶奶。”
“要办喜事?谁的喜事?”这些人都喊她姨奶奶,她明明已经做了六年的俞太太!颜如玉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她强撑着软塌塌的身体,问:“是我们老爷要娶亲?”
“老太太说三老爷做了大官,姨太太上不得台面,一定要有正经太太当家,所以替三老爷定了一门亲事,就在这几天成亲。”听差低眉顺眼的回答。
姨太太!正经太太?颜如玉瘫倒在沙发上,脸色青白。谨诚被妈妈的样子吓坏了,抱着她大哭起来。听差的吓了一跳,怕担责任,连忙去前面大宅请示三老爷。
俞忆白一进客厅,颜如玉不晓得哪里来了力气,扑上去掐他的胳膊问:“你要娶亲?”
“如玉,你从前不是说过你只要跟我在一起,是不计较名份的?”俞忆白避重就轻,抽出胳膊,为难的说:“这门亲事是老太太定的,我也没有办法。你不要哭……莫要吓坏了儿子。”
“俞忆白,”颜如玉哭出声来,大骂道:“你骗我,你说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发达了就要娶亲,你没有良心。”
经过客厅里的几个听差和老妈子都停住了脚步。谨诚大哭起来。
让人家晓得他连个妾都压不下,他还有脸在俞家做人?还怎么当官?俞忆白心头渐有火起,皱了皱眉说:“老太太做主替我订下这门亲事,也是为了我将来好,也是为了我俞家好。你的温柔贤淑哪里去了?快把眼泪擦擦,莫让人家笑话你不懂事。”
他沉呤了一下,对两个从厨房跑出来看热闹的厨娘说:“姨奶奶还没有挑房间?二楼要做新房的,三楼的套间给姨奶奶和大少爷住。你们扶姨奶奶休息去。”
两个厨娘都是俞老太太派来的人,哪里会给姨太太面子,强扶颜如玉上三楼。颜如玉大哭大闹也不管用,披头散发的被锁在西套间里。俞忆白抱着儿子送到女儿房里,说:“大妞,看着你弟弟,别让他乱跑。”
谨诚吓坏了,抽抽泣泣哭个不停。芳芸哄也不是,骂也不是,只有站在一边不作声。
俞忆白哄了一会哄不歇,急得满头是汗。现在这个情形,是不能在颜如玉面前低头的,不然她得了势闹起来,说不定会误了婚礼。可是不低头,儿子又哭的让人心疼。
一个听差上来,请三老爷过去十五号议事。结婚是大事误不得,更不能让族里人笑话他连个妾都压不住。把儿子放到老太太那里,颜如玉一定不敢闹。俞忆白拿定了主意,抱着儿子去了大宅。
芳芸看爹爹小心翼翼地抱着谨诚下楼,晓得就是有了新太太爹爹还是看重这个儿子的,能不担责任最好不过,她索性装头痛,关了门大睡。她的行李里还有几包点心,卧房桌上也有热水瓶,有吃有喝饿不着,根本不必开门惹是非。
第二天早晨芳芸一起来。早有老妈子等在门口,笑嘻嘻的说:“小姐,老爷在楼下饭厅等小姐一起吃早饭。”
芳芸走到楼下饭厅,只见父亲一个人坐在桌边吃酒酿元宵,忙问:“弟弟呢?”
俞忆白说:“昨天在你奶奶那里睡着了,你奶奶极是喜欢他,说留在她那里住几天,等家里的事忙完了再去接。”
俞老太太对这个孙子的喜欢好像桌上的酒酿元宵,一勺酒酿总要掺一碗水再加半碗糖,看着满一大碗,其实到底只得那一小勺酒酿意思意思罢了。芳芸在心里冷笑一声,低头吃完了酒酿元宵,虚问一声:“爹爹,可要女儿去大宅帮忙?”
俞忆白摇摇头,芳芸乐得不沾麻烦,躲回套房看从美国带回来的杂志。
晚饭时芳芸下楼就发现楼上楼下都贴满了喜字。听差们在布置前面大客厅,一个个都穿着新竹布长衫,千层底黑布鞋,走起路来脸上带笑身上带风,说不尽的忙碌喜悦。
家里的听差都是俞老太太派来的,她这个大小姐支使不动也没必要支使。芳芸看清形势,到厨房吩咐厨娘:“我初回国水土不服,这几天就不下来吃饭了,每天三餐你们随便弄点什么送到我屋里去吧。”
厨娘答应了,芳芸掉头就走。芳芸才上三楼,就看见一个提着食盒的老妈子站在颜如玉的房外,正在腋下解钥匙。芳芸晓得她是被关起来了,高高兴兴缩回自己的屋里。
俞三老爷的婚礼非常之热闹体面。婚礼之后俞忆白赶着去南京述职,就连新太太一起带了去,说是要在南京渡完蜜月再回来。他们走的第二天早上,三楼西套间的锁才被取下来。
芳芸下来吃早餐,看见坐在主妇位发呆的颜如玉,笑了一笑。
“谨诚呢?”颜如玉脸色很不好,顶着两只黑眼圈,恶狠狠地朝面包上抹黄油。
“在老太太那里。”芳芸咬着面包,答应的轻快无比。
颜如玉看了手边空空的杯子一眼,目示站在一边的听差倒咖啡。听差纹风不动,颜如玉本来就难看的脸色。
芳芸乐不可支的握着玻璃杯呷牛奶,故意说:“我要去给老太太请安。”把颜如玉丢在身后,径直上楼。
樱桃街是静安寺路附近一条不长的新式里弄,弄堂两边都是带着小花园的三层楼房,原来都属俞家所有。前几年俞家的工厂要添新机器筹不到钱,老太太做主把樱桃街的房产卖掉一大半。俞家只保留十二到十五号。十五号在弄堂底,占地最大,两栋楼房中间有一个可以开餐会、做跳舞场的大草坪,楼房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这两栋楼房,一栋是老太太带着俞二老爷远山和俞五老爷远志的遗孀二太太和五太太住,一栋是俞大老爷俞敬亭一家住。
从十二号去十五号,出铁门还走一小截路。好在樱桃街是条死弄堂,小姐出门连个听差都不用带的。芳芸回想上回在老太太屋里见着的堂姐妹的打扮,估量着老太太的喜好换了一条到上海之后做的西式长裙,一边腹诽上海的裁缝太村,一边牵着长长的裙角下楼。
颜如玉从餐室敞开的门看见芳芸的打扮土且村,冷笑一声道:“要去讨巧卖好,也要收拾得顺眼点,别叫人家笑话你没家教。”
爹爹不是从老太太肚子钻出来的,她这个孙女自然更隔了一层,何必跟老太太嫡亲的几个孙女争妍,自然是越不出挑越好。芳芸对着颜如玉微笑,怜悯的意思超过了嘲笑,站在餐室边略一停顿就穿过过道出去了。
颜如玉盯着空洞洞的过道,捏着空杯子的手上浮现青筋。良久,她放下杯子上楼,打开箱子翻出从美国带回来的化妆品,在镜子前细心化起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