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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府的修建,倒不是中规中矩的。

若传统的院子,四四方方,一进连着一进,一环扣着一环,很是讲究。但完颜府迂回曲折,布局随意而分散,就仿佛是一座人工的花园,东边一个小院,西边一座楼阁,分配给不同的人住着,或是主子,或是下人,极为别致。

最外围那高耸的红墙,便将这些分散着的小院们紧紧地包裹着,还有假山园林、草地荷塘,相映成趣,几乎可以开放出来供游人玩赏了。若是生人进来,往往以为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但转瞬却柳暗花明了。

京城之中,便数完颜府的大宅精巧趣致,旁的人,即便也是富贵人家,却无法相比,只好感叹自己的家中少了那样一位贤内助——完颜夫人精于园林策划、蕙质兰心的美名也便传开了。

华岫想起已故的娘亲,心中有一阵温暖,却也伤感。这一座座的小院,一间间楼阁,甚至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都是母亲当年的心血,而那些相关的名字,也是母亲费尽了心思想出来的。

华岫自己住的院子,便叫红绡楼。因以红色为主要的布局颜色,无论是廊柱横梁,还是屋顶的琉璃瓦,色系统一,明媚鲜艳,是完颜府中最醒目的一处。而听风园里住着府内的三位管家,浣溪院则住着华岫的嫂嫂,便是完颜府的少夫人顾氏,阅草堂则是完颜老爷与夫人的起居之所,亦是府中最大的一座院子。另外还有疏梅阁、琳琅榭、解风院、善临院等等,各自都有其不同的分派与用途。

而此刻,华岫抬头,赫然看到自己面前这座小小的院落,在进门处挂着漆黑油亮的匾,上面写——绮香阁。

华岫冷冷地哼了一声。径自推门进去。

清幽的乐音还在继续。

绮香阁原本不叫绮香阁。而是叫绮幽阁。可是自从这园子里的主人到来以后,偏硬生生地将幽字改成了香字。

绮幽素雅。

绮香,却多了几分俗艳。为此华岫没有少嘲笑过,也骂过闹过,但最后都无济于事,父亲说锦儿身世可怜,是半个自家人,也是半个外来客,对她应该多加照顾,华岫你这当表姐的也要忍让,给锦儿多些关怀,使她多些展露笑颜才好。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她要改,随她的意便是,我想你母亲也是慈善和蔼之人,她若泉下有知,少不得也是要点头的。

完颜松所说的锦儿,便是如今绮香阁里住着的人。

府里上上下下,都称她表小姐。

她叫玉香锦。

是华岫的舅父的女儿。

华岫的母亲自从嫁给了完颜松,同家中仅有的弟弟之间的往来也疏远了,华岫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舅父一家曾来过京城,她的表妹香锦玲珑娇俏,一张薄唇,衬得粉嫩的脸蛋格外可人。她们一起在荷塘边上看锦鲤,也不知怎的,香锦脚底打滑,落进了池子里,她们都不会游泳,一个在岸边,一个在水里,都吓得失了魂,后来是路过的护院看见了,赶忙跳进荷塘里把香锦捞了上来。

香锦一直哭个不停,浑身直打哆嗦,大夫来瞧过,说是无碍,只不过受了惊吓,要多服宁神定惊的药。

华岫看香锦可怜,便把自己当时最心爱的一条画裙送给她,又陪她同吃同睡,说故事讲笑话,家中所有可以拿出来哄她的东西都用遍了,花了好些天的时间,才将她失掉的魂给拉回来。

京城在南,玉家在北,那一别就是七八年,年年只靠一两封家书传递音讯。

直到华岫的母亲病逝那年,华岫才又看到了舅父,舅父是只身一人前来的,舅母和香锦据说都是身子弱,经不得舟车劳顿,舅父只在母亲的棺木前默默地站了一阵,后来整个治丧的过程,华岫都没有见他流过一滴眼泪。

血浓于水,这个词让华岫觉得寒心。

再后来便是两年前,舅父舅母因为一场瘟疫辞世,留下香锦孤苦伶仃,香锦便来京城投靠姑丈,与她同来的,还有她在家乡的表兄,也是孤儿,叫做贺晴渊,便是如今完颜府的二管家。

完颜松顾念夫人,收留了香锦和贺晴渊,贺晴渊是精明圆滑之人,倒是将完颜府内里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两年从未出过任何岔子,可香锦却仿佛跟华岫贴错了门神,两个人之间矛盾不断,仅有的一点姊妹之情,到此时已荡然无存。

谁都知道,二小姐和表小姐是不能碰到一起的,她们碰到一起,说不上几句,话里都带着刺,甚至越说火药味越重,到最后往往是表小姐哭得一塌糊涂,完颜二小姐则是叉腰跺脚的,怒发冲冠。

战火所波及之处,遭殃的还有那些无辜的下人。

她们之间最初的矛盾,便是从绮香阁更名开始的。原来的绮幽阁,是华岫的母亲阅读、绘图,搜集灵感之地,便类似于她自己的书房。其景色旖旎,典雅幽静,母亲极之喜爱,华岫也常去玩耍。

后来母亲病逝,绮幽阁便空了下来。

知道香锦前来投靠,完颜松左思右想,府中空缺的,暂时惟有绮幽阁,虽然也有些舍不得,但只能安排给她。殊不知她甫一看到绮幽阁三个字,便皱了眉头道:“姑丈,我生来便有些怪癖,不知可说否?”

完颜松道:“锦儿但讲无妨。”

“我素不喜幽字,看见自己不甚喜爱的东西,便会哀伤沉闷,终日郁郁难安,若姑丈可以给我安排另一处住所便甚好,若不能,可否将中间这幽字换掉?”

完颜松微略一惊,没想到香锦初来乍到,竟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见她可怜,一双杏眼天真柔弱,似有惊怕,他体恤她痛失双亲、寄人篱下的心情,也顾念亡妻,因而答应了改字,绮香阁便是那样来的。

事后华岫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一边也责怪父亲没能保全母亲的心血,完颜松便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要华岫对香锦多些关爱和忍让。可华岫性子倔,不肯服输,转天便又将绮幽阁原来的那块匾拿出来,带了紫琳和三五个下人一起,硬生生要把绮香阁的新匾替换下来。

香锦自然不同意,但她却不似华岫,卷袖叉腰,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拉大了嗓门说谁敢动我娘亲的东西。她只是哭,站在门口哭,站在匾额底下哭,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哭得跟着华岫的那一帮下人都为之难受,反过来劝华岫罢手。

后来事情惊动了完颜松,完颜松大抵是觉得华岫太不顾及他的面子,他明明应允了的事情,华岫却要跟他唱对台,他便判了此事由香锦获胜,要华岫再不得提更名之事,华岫是吃了败仗了,但跟香锦之间的嫌隙也便生成。仿佛就应了人言常说的,一山不能藏二虎,华岫和香锦之间,明争暗斗,风波不断。

此时,香锦穿了一身瓷白色衣裳,坐在院中的梅树下,衣裳用银色镶边,只薄薄一层,搭着斜肩,自成一派娇媚。花笼裙覆着细腿,在琴案下铺开,依稀可见膝盖弯曲处那突兀的棱角,她是极瘦的,瘦得好像风一吹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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