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这才知道是西门狂之母,心中也很好奇这太太真和自己家的太太不同。然魅影儿却是翻了翻白眼,道:“也不知道是我们家太太,还是东方家的太太。”黛玉和紫鹃听了都是一呆,随即想起来东方夫人和西门夫人乃是同胞孪生的姐妹,极不易分。
果然就见那美妇吐出了口中的荔枝核,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魅影儿,哼声道:“我说小魅儿,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连我也说!看皮不揭了你的!”魅影儿却是直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一点儿也不怕她身为夫人会惩罚自己,道:“我说太太,我可是想好好地活着呢!我也仔细地提防着我的皮呢!”
那美妇也翻了翻白眼,伸手硬是把黛玉从西门狂怀里拉到自己身边,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笑道:“真个是个好孩子,好不惹人怜爱的,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黛玉却也喜欢这美妇的性子,轻声道:“姓林,名叫黛玉。”那美妇笑道:“好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书香人家的好女儿,比我们家那些雪儿雨儿的名字好听得多!”
西门狂伸手又把黛玉揽到了自己怀中,道:“说话也尽日里疯疯癫癫的,我可不许你带坏了我的玉儿。”那美妇啧啧道:“玉儿,玉儿,你别听他的,要听我的,我可不会带坏了你的,跟我去玩罢!”西门狂伸手就拦住了那美妇要拉黛玉的手,道:“别把我话当耳边风,仔细明儿找不到你媳妇儿!”
那美妇一下子蹦了起来,道:“你知道我媳妇儿在哪里?快快告诉我,我要找我媳妇儿去!”黛玉听了这话,就知道眼前的美妇不是西门狂的母亲,而是东方傲和东方雨的母亲东方夫人。果然就听西门狂笑道:“便是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你也该去怪你那宝贝心肝儿子去,谁叫他如今里也不拿出他原本的性子来?便是找到了你媳妇儿,你也劝不回来。”
东方夫人顿时蔫了下来,叹息道:“真真那个臭小子,一点也不给我挣点面子来,不去找我那人间少有的好媳妇儿,偏偏出家当了个臭和尚!明儿我就去拆了那个什么天人地人的破寺!我那好媳妇儿的性子我也明白,只怕就是找到了,她也不肯再进东方家的门槛子呢!这都怪那个臭老头子,好端端得非要给臭小子娶妾,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
这东方夫人越说越火大,跳了起来道:“这死老头子,害了我一家不能团圆,我去拆了那东方家的宅院去!”说着匆忙出去了!只留下黛玉呆呆地看着东方夫人远去的身影,心中实在不敢置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疯疯癫癫,说话不着边际不说,更没个大家夫人的规矩和一般为人母为人妻者的矜持,却也更让人容易亲近。
西门狂忍不住轻笑出声,看着黛玉惊讶的小脸,心中一动,本欲偷香,忽想起紫鹃亦在,只得忍住了,拿过魅影儿递过来的帷帽替黛玉戴上,才道:“我那娘亲和这姨母都是疯子似的,你也不用如此吃惊。明儿只怕更离谱的事情还多着呢!”然后又道:“今儿出来也久了,只怕那个薛家的女子已经等急了,今日就送你回家,什么时候再接了你出来玩。”因此便回了天人寺。
果然宝钗已等得急了,眼见黛玉回来,身边也只魅影儿和紫鹃陪着,便面容含笑,道:“妹妹这昨儿今儿都哪里去了?竟不是和我住在一起。”黛玉亦浅笑道:“未曾哪里去,只是略玩了一会子,淘气了一些罢了。如今天也晚了,正经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宝钗点头,道:“确是该回去了,家里头还是有一堆的事情要料理的呢!”因此叫人收拾好了,姐妹两个方回去了。
夏日天长,黛玉又本性懒怠,天人寺一行之后,也并不多出门,每日里只看几句书,写几行字,弹几声玄月,喂几口鹦鹉,又或是和紫鹃做两针活计来打发日子,倒也十分清净闲暇。只是未免和宝玉远了一些,见面说话也是淡淡的。
黛玉本就是天真烂漫之人,多年来一腔心思均在宝玉身上,素日里也是小吵小闹地试探着,偏生年纪愈大,愈感到风刀霜剑,更知自己寄人篱下之处境,加上妙玉西门雪之话,若说没有给她心中投下阴影,是谁也不会说相信二字的。自那之后,每日午夜梦回,总是柔肠百转,是舍是得?她总是拿捏不定,但是白日里,她却要做出一副已经松手已经放开的模样。
那种心酸,那种无奈,那种忧伤,即使白日里如何洒脱,如何自在,但是这种滋味,总是充盈胸臆之间,虽说放手,却总是恋恋不舍。可是,却也是越看越是明白,宝玉终究不是自己终身之托,他对着满园子的姑娘丫头,总是显得那么平和和雅爱,关怀如一,对那些美丽的花朵总是那么细心呵护着,总想着叫花朵永远盛开,永远不凋零,但是这也总是他的痴心,对那样无情之物也总是情深一片。
对自己,他可说是用尽了心思,但是自己也明白,自己不过就是那些花朵中的一朵。芙蓉,水芙蓉,还是木芙蓉?双木之林,自己该是木芙蓉才是罢?水芙蓉也罢,木芙蓉也好,但芙蓉娇艳,亦觉清雅,却不是怡红院中有的花朵。而自己的潇湘馆中,却只有湘妃竹,只有这竿竿的青翠和高傲,加上竹林下的一些青草,而唯一的梨花却是在屋后,而非人前。
相处了整整八年,这八年中,流了多少泪水?在心中倾诉了多少情怀?也就只有自己和身边的紫鹃,窗上的鹦鹉知道罢了。何等的志同道合,然而,却突然闯进一把金灿灿的金锁,标志着富贵,标志着荣华,亦标志着天作之合,更重要的,金锁的主人,薛家的宝姑娘,她得太太的心,她得下人的心,惟独自己,和自己相伴的,只有那冷月清风。
二玉的心事,无人不知,但却总是藏而不宣,为什么?等的是什么?是想等着最后元妃娘娘的意思罢?不用想,不用猜,自己明白,终究是老太太也做不了二玉的婚事之主的。自己是不入太太的眼的,向来又是从不劝解宝玉读书扬名,只这一件,就足以令太太舍了自己而取宝钗,更何况这样人家的门当户对,自己又岂会不明白?
八年了,没有人能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姐妹们无人能理解,宝玉也不明白,妄称是知己,奈何根本并非知心人。或许自己和妙玉才算得是知心人,妙玉的乖僻,妙玉的休夫,妙玉的刚强,妙玉的清高,都是自己所羡慕的。是的,是羡慕,为什么不呢?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心一意的情衷,一心一意的夫妻,一心一意的生活,美丽却缥缈,没有人能给自己。
西门狂,他和自己生平所见过的人无一相同,也真是人如其名,是个狂人,那样霸道着要自己永远在他的怀中,他是那么不在乎世道,不在乎眼光,不在乎礼教,和自己素日所知道的规矩真个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就那么明目张胆地轻薄自己,是心意?是轻薄?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羞?是恼?是怒?理不清,也道不明,一颗心儿就是乱乱的。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更不明白他家里的人,雪儿,雨儿,东方夫人,甚至是陪着自己的那些丫头,举动很不合礼教,偏生却又那样洒脱自在。
记得很久之前,看过这么一句话“王凝妻被牵,断臂投地;曹令女誓志,引刀割鼻”。这样的道理若用在自己身上,被西门狂吻了嘴唇,也被他搂抱过,想必定是该死了的罢?只是心中一直就觉得世道对这女子如此的不公道,为什么非要自残身体才能来昭示着妇女气节?为什么,这世道都把这些教条套在了女子身上?于男人却总是天经地义?
或许,没有人能给自己一个完整的答案,若是说出了这样的话,或许连自己都要给斥责为不守妇道不懂规矩的女子了。打从心底,是羡慕的,羡慕西门家和东方家的主仆,羡慕他们能有那样自在的身份和道理,不必把自己圈在那些礼教的条条框框里。活的是自己,不是别人的眼光,那样是何等的自在!
自己会能活得出自己么?能真正割舍下对宝玉的一片心意么?能接受西门狂对自己的心意么?心头凌乱,或许也是逃避着不愿意去想。其实,在看到见到西门家那些人的作为之后,黛玉心里就明白,自己不会再是往日里那个活在别人眼光里,活在礼教的条条框框中的人了。不管情归何处,不管最终如何,这一次,她想活一回自己,做一回疯子。
这日午时黛玉正自卧在凉榻上歇息,垂着冰蚕丝帐子,满屋子里分外地清凉,使得外面暑气丝毫不入卧室之内。紫鹃和魅影儿两个和雪雁早命小丫头子去园子里各自玩耍,只剩下这三两个人在外间歇息,连架子上的鹦哥儿也把小脑袋埋在羽毛里睡着了,因此湘帘垂地,整个潇湘馆里静悄悄的,惟闻龙吟凤尾之声。
黛玉本性警醒,朦胧间便觉得有人,心中便猜是宝玉,翻身一看,果然就是贾宝玉趿着鞋站在床边。宝玉见黛玉醒了,便笑道:“如今妹妹倒睡得沉,我来了好些时候也没见妹妹醒。”一面说,一面就着床沿坐下,眼见黛玉青丝散乱,香腮带赤,星眼微涩,不觉神魂飘荡,一双清明如赤子的眼睛深情款款地凝视着黛玉。
黛玉伸手掠了掠秀发,见宝玉仍旧是随便进来,心中不悦,嗔道:“如今年纪也都大了,你也该避讳一些,别趁着姑娘歇息就这样进来。”宝玉笑道:“我们还分什么彼此?”说着见黛玉穿着雪白的纱衫子,只零碎绣了几朵粉红色的莲花花瓣,更显得清新柔美,笑道:“妹妹这衣裳好,是什么做的?看起来雅致得很,竟未见过!”
想是声音引得外间紫鹃魅影儿等也醒了,忙进来伏侍黛玉。听了宝玉这话,魅影儿却是嘴角微微一撇,道:“这样的奇物,千金难得,二爷怎么能见过?若是见过了,也才奇了呢!”宝玉好奇地问道:“妹妹这到底是什么料子?竟真真是没见过的!”黛玉顺着紫鹃手里的白开水漱了漱口,雪雁端上了近日西门狂又特地叫人配的药茶,黛玉慢慢地啜着。
宝玉只闻得一股雅淡的幽香,却并非是黛玉身上所发,而是黛玉所喝茶水里散发的香气,更觉得神清气爽,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茶?香得很,紫鹃姐姐,魅影儿姐姐,怎么说也该给我倒一碗尝尝。”紫鹃另沏了极品的龙井茶来,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道:“那是姑娘喝的茶,也是二爷能混着喝的?”说着,把黛玉身后靠着的玉枕端了一端,好让黛玉舒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