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母在这些子女中,最疼的便是贾敏,只是贾敏却嫁到了姑苏,这些年见上一面已经不易。偏贾敏又去世得早,贾母怜惜黛玉自幼失母,恐林如海照顾不周,便匆匆把黛玉接了来。自黛玉来后,贾母便把这思女之情一股脑地倾注在黛玉身上,就连宝玉也反而靠后了。她更早早打定了主意,要把黛玉许给宝玉的,谁知突然间竟多出个北静王府。贾母心下难免着急。又想黛玉毕竟养在贾府,跟宝玉自小便在一处,只与那北静王府敷衍几年,待到二人长大,便作主他们的婚事。如此一想,倒也丢开了这事,次日便带着黛玉等人游玩大观园,直热闹了一整日,方才散去。
没承想隔日一早,紫鹃便遣雪雁来,说是黛玉因这几日出门,不免着了些风寒,不知怎的竟又病了。贾母唬了一跳,只管亲自来看,但见黛玉躺在软榻上,面色发白,正昏昏睡着。贾母忙不迭便叫人去请太医,自己却也不扰了黛玉,只吩咐紫鹃着意照料,又吩咐园中诸人,说是让黛玉好生歇息,谁都不许来扰。
别人听了,倒还尚可,只把宝玉急的乱转,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黛玉身边。袭人便劝道:“林姑娘向来如此,二爷也不必担心。若是扰了林姑娘,老太太必是生气的。”宝玉素日里也是听得袭人的劝告的,又想到贾母既已吩咐,也只得听从,每日里打发袭人来问黛玉病情。听说黛玉总不见大好,便常日里唉声叹气,就连玩闹也没有心思,竟跟着黛玉消瘦了下来。
这日宝玉正闷闷不乐,突然听到茗烟来报,说老爷使了人来找。宝玉最怕的,便是贾政,听了这话,忙打起精神,跟着来人去了。待到见了贾政,唯唯诺诺地朝贾政问了好,贾政便说:“北静王爷来了,说要见你。”宝玉听了,这才放了心,径往前院去见水溶。
却说水溶,往日里只知道吟诗作对,当个闲散的王爷,于仕途经济、男女之情从未放在心上,孰不知对黛玉心生倾慕之后,竟似变了个人一般。上次王府相见,水溶心想自己唐突,黛玉必定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又想起宝玉来,知他们二人一处长大,感情必是十分亲厚,便想着来找宝玉,探听黛玉的情况。
待到见了宝玉,水溶便笑道:“好久未曾见你了。只是听得你近日竟也不出门,想是在用功,功课上必定进步了不少。”
宝玉素日里只把水溶当成个知己,见他来了,正好将近日烦忧一诉而尽,也不瞒他,说道黛玉病了,自己只心烦意乱,于是便不出门。
水溶听了,倒是吓了一跳,没承想黛玉竟是病了,心下甚是着急,面上儿却不显出来,只问道:“请了太医不曾?”
宝玉道:“老太太早已请了。左右有两三个太医来瞧,又吃了他们几剂药,却也不见大好。真真急煞人。”
水溶便道:“府上请的几个太医,自然是好的。只是他们往日里便给姑娘瞧病,时间久了,难免心里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病便瞧得不真切了。赶明儿不妨多请些太医,一并来瞧瞧,才不致疏漏。”
宝玉听了,便作揖道:“亏得你提醒。明儿我便去回了老太太,打听着哪个大夫好,只叫人请了来瞧瞧便是。”
水溶便回道:“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却知道有个大夫,虽不怎么出名,但医术却是极高的。你大可以放心。”
宝玉听了,喜不自胜,便道:“如此甚好。明儿个我亲自请了他来。”
水溶继续道:“只是这大夫最是个心高气傲的,别人请了,只怕他不来。我明儿个刚好得空,便陪你一同去请罢。”
宝玉忙谢过,这边水溶却要回王府,宝玉仔细想了一回,便对水溶道:“王爷不妨今日便在府上住下便是。明儿个咱们一起出门,岂不是方便?”水溶心想,这样确是方便,便应下了,打发人去回了太妃,说道今夜宿在贾府。宝玉这又派人去回了贾政,说道王爷今日在府上休息。贾政听了,忙命人在前院收拾出一处干净的院子,给水溶住下。贾政对宝玉说:“王爷既然来了,你就不要再回园子里了。只在这里陪着王爷便是。”宝玉忙应了。
却说自打黛玉病后,宝玉每日里打发袭人来瞧,这一日宝玉不在园内住下,袭人不放心,便也跟去前院伏侍,紫鹃左等右等,只不见袭人过来,便对黛玉道:“姑娘,怎的今天不见宝二爷打发人来?”旁边有个丫头回道:“宝二爷被老爷叫走了。”黛玉心知,宝玉最怕的便是二舅舅,生怕他又出了什么错,被责罚了,于是对紫鹃说道:“怎的被二舅舅叫了去?莫不是又有了什么错处被罚了?你且去他那里看看罢。”紫鹃应了一声,便去看了。
到了怡红院,紫鹃去敲了门,见院中只有晴雯并几个小丫头,宝玉、袭人等却都不在。紫鹃便问道:“宝二爷怎的不在?便是他没回来,袭人也该在的。”晴雯回道:“宝二爷今儿个在前院休息。”紫鹃惊道:“好生生的怎么住在前院了?可是有什么客人来?”晴雯答道:“说是北静王爷来了,明儿个要同二爷一同出去,便不曾回王府,只歇在前院了。”
紫鹃听得,便辞了晴雯,又回到潇湘馆,跟黛玉说了。黛玉吃了一惊,说道:“北静王爷怎的便来了?”只一提起水溶,脑子中不免又想到那日从水溶身上掉出的几张诗笺来。心里又想,一个闺阁女儿家的,去问那外面的男子做什么,不禁面上一红,便不说话。
紫鹃、雪雁一直跟在黛玉身边,当日的事情紫鹃自是亲眼看到的,现在察言观色,见到黛玉脸上不自在,便不再提起,只伏侍着黛玉睡下。
黛玉躺下,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那日水溶造次,她虽也着恼,但心中羞怯却更多些。林家是诗书之家,黛玉虽自小便充作男儿教养,但终归是闺阁的女子,每日里吟诗作对也不过同姑娘们一起,实在没有外人见过她的诗。如今被人抄了录去,又整日里放在身上,虽然于礼不合,但总算也是个文字上的知己。
这番思来想去,折腾到三更才睡去。只是这日不免多思了一些,又没睡好,隔日里起来便觉得病又厉害了些。
却说隔日一早,水溶便携了宝玉,径自去请了那大夫来。那大夫原本姓沈,名净,祖上三代都是宫中的御医,深得皇室的信赖。到了这沈净这一代,偏他是个不合时宜的,平日总清高骄傲的紧,见不得那倾轧排挤的事情,性子又直,得罪了不少人,再加上医术高超,少不得有起子小人眼红嫉恨,明的暗的给他使了不少绊子。沈净一恼之下,便辞了这御医的差事,在金陵城里弄了个铺子,只给寻常人家看看病,至于那些王孙贵胄、侯门公府之流,他却是一概不理的。如此下来,倒也乐得自在。
这日沈净正在铺子里坐着,突然听得外面有人喧闹,小学徒进来道:“师父,有人来请你去瞧病。”沈净出去一瞧,便见到水溶、宝玉在外堂站着,跟着的小厮们却规规矩矩立在铺子外面候着,手中却拿着许多财物,沈净心中便不喜。水溶、宝玉看那沈净,见他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儒雅男子,眉目之间自有一番清高自许。
水溶忙行了个礼,恭敬道:“先生有礼了。我常听人说得,先生医术既高,又是个行善的人。今日特意来了府上,给一位姑娘好好瞧瞧。”
沈净见他们穿着打扮,便知是官宦人家的公子,便淡淡道:“诸位请回罢。我不过一介草民,不敢跟官府打交道。”
水溶道:“原是不敢烦劳先生的,只是请了许多大夫来,总瞧不好,这才登门拜访。病人只是个闺阁中的姑娘,与其他的事情,是不相干的。她父母又不在身边,难免疏于照顾,身子总一天差过一天。至于带了这些身外之物来,绝不是轻视先生,只是闻得先生素来赠药救人,在下便也想略尽些心意。纵然先生不去,也恭请收下。”
沈净见他说得诚恳,求医的又是个姑娘,与那些官场之事,倒是不相干的,又见水溶、宝玉谦和有礼,便道:“我去瞧瞧也罢。”于是跟着他们回到了贾府。
紫鹃听说大夫已经请到,忙迎了出来,道:“大夫,请随我来。”又将大夫引入房中。此时水溶、宝玉不便进入,只在外面等着。
这沈大夫进了门,便瞧见那边软榻上躺了一位姑娘,闭目正在休息,样貌尚未看清楚,只觉得体态甚是纤弱了些。黛玉听见了人声,道是紫鹃,也不睁眼,只唤道:“紫鹃,我有些口渴了。”
紫鹃听了,便去桌上倒了杯茶来。这时黛玉方睁开眼睛来,看到眼前竟站着一位陌生的男子,再仔细一看,只觉得相貌不俗,比起宝玉来也是不差的,不由得“呀”了一声。紫鹃笑道:“姑娘不睡了?这位是刚请来的大夫,来给姑娘瞧瞧身子。”
黛玉回了个礼。沈净便为黛玉细细把起脉来。
未多久,沈净道:“姑娘这病,难是不难的,只是麻烦了些。”
紫鹃便问道:“如何个麻烦法?”
沈净说:“姑娘体质大寒,却又脾胃湿热,可谓是‘冰包火’的症状。想来姑娘每日饮食睡眠上,竟是一件难事。”
这边紫鹃连连称是,说:“姑娘一向如此。每日里三餐,能好好吃上一顿就已经不错了。这日常里吃的药,倒是比吃的饭还多了。整日里也睡不安稳。”
沈净便问黛玉吃了些什么药,黛玉答道:“左不过一些人参养荣丸罢了。”
沈净又说:“姑娘的体质,吃一些大补大热的东西,亦不为过。所谓‘冰包火’,理当便是要先破冰,再慢慢调养。只这些药还是要少吃。平日里多吃些桂圆、红枣也就是了。”
当下沈净又细细吩咐了几句,无非是些调理养生之道。紫鹃便认真记下了。
沈净又说:“这些也罢了。姑娘身上这病,倒是不难,只是心病却需要留神才好。我看姑娘这脉象,想必平日里劳心惯了的。姑娘今后可千万要学会宽心,这身子才能慢慢见好。”
其余不过这般交代叮嘱几句,便告辞了。
紫鹃便着人去取了药来,送至厨房叫细细熬好,端了给黛玉喝。黛玉用完午膳,喝了这药,便小憩一下,直睡了一个多时辰才醒。紫鹃喜道:“姑娘倒是好睡。”黛玉便说:“这大夫倒是好的。我只吃了这一副,便睡得熟了。却不知是哪里请了来的?”紫鹃回道:“原是北静王爷举荐的。宝二爷听他说起,今日便同他一道,去请了来的。”黛玉惊道:“原来却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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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把沈净塑造成个道骨仙风的老先生。
手一抖,干脆就写成翩翩少年了。
哎,真是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