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太妃因黛玉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又听水溶说起黛玉在贾府中受了委屈,抽了个空便往潇湘馆来探黛玉,又将身边最得力的丫头水心给了黛玉。黛玉深知,水心是太妃最贴身的丫头,如今给了自己,心下不免感激太妃盛情。
黛玉身边,有两个大丫头,一个是紫鹃,另一个便是雪雁。雪雁是她自姑苏带来的,两个人从小一处长大,感情虽是极亲厚的,只是雪雁年纪小,性子又活泼些,行事上总不够稳重。紫鹃虽是贾府的人,但自打贾母给了黛玉,她的心里眼里,便只有黛玉一个,凡事总以黛玉为先,事事尽心尽力。因此黛玉的起居饮食,倒是紫鹃操劳的多。
自从水心来了,紫鹃见她为人机灵,行事周到,于黛玉的事情上又时时细心照料,竟比雪雁稳妥的多,便将许多事情交给水心来做。更兼水心与黛玉亦是同乡,平日里不是拉着黛玉说些姑苏的风土人情,就是给她讲些新奇有趣的事情,常常逗得黛玉十分开心。那水心又有一副好手艺,整日里给黛玉变着花样地弄些姑苏的点心小菜,黛玉吃的倒是比往日还要多些。水心又是个和气的人,没几日便同潇湘馆诸人玩在一处。紫鹃看在眼里,觉得水心确是个靠得住的,不免渐渐地倚重她起来。
只是水心刚来贾府,看着各处都是新奇的,得了闲便四处逛逛。
这一日,黛玉、紫鹃等正在潇湘馆里聊天,忽然见到水心进来,道:“姑娘怎的不去瞧瞧热闹?”
黛玉便问:“是什么热闹,我竟没有听说。”
水心道:“我听丫头们说,老太太派人请了个带发修行的姑子来园子里住,法名叫做‘妙玉’的。我刚去看了,真真是个标致的人物。瞧她那气度,哪里是个出家的人,倒反而像是个大家的小姐。”
黛玉便道:“原来竟是她。”
水心问道:“姑娘竟是认得妙玉的?我倒是不知的。”
紫鹃在旁也道:“平日里倒是没有听姑娘提过。只不知她是怎样的人物?”
黛玉便回道:“她本是姑苏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她偏生跟我一样,是个自小多病的,她家里给买了许多替生儿,没承想皆不中用;到底是她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我似是听人说起过,她如今父母俱已经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又是极好的。却不知道怎的来了金陵。”
水心不等她回完,只说:“既然这样,我们何不去寻她?”
黛玉听了,便携了水心、紫鹃等人,去了栊翠庵。妙玉是个冷清的人,平日里对人总是淡淡的,但见了故人来访,不免也开心一番。这厢便迎了诸人进院,只见栊翠庵中花木茂盛,好一副生机勃勃的气象。
黛玉因问道:“早些年听人说起,你到底还是入了空门。只不知怎的却来了金陵?”
妙玉便回道:“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才随了师父上来。只是师父却于去年冬天圆寂了。我本欲扶灵回乡的,师父临寂却有遗言,说‘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净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我便也未回乡,只在西门外侔尼院住着。前几日府上老太太打发人下了帖子来请我,说道来这园中与姑娘们同住,我便来了。”
她二人许久没见,如今在金陵相逢,难免说了不少体己话。
这一日黛玉约了妙玉,因她知道妙玉爱清静,便叫丫头们留在潇湘馆里面,自己单独去了。时已暮春时间,此时路上已有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地落了一地,因这条路来往的人多,那落花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了。黛玉心下难免不忍,便随手把那花兜了起来,一直走了下去,不久便见了个小小的坡头。
黛玉怀中满满的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才是,半响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走到山坡下了。偏巧山坡下面,放着个花锄,不知是什么人丢在这里了。黛玉只悠悠地叹了口气,将常日里用的帕子拿了出来,细细地将兜中的花瓣包了起来,抬眼看到有一个小小的坑,便将手帕埋了进去,又用花锄锄了些土,将手帕埋了起来。她见到这落花满地,心中难免生了怜惜之情,一时间又想起自己独自寄居在贾府,常有不如意的事情,便又伤心哽咽起来,竟把那要去寻妙玉的事情也丢在了脑后。
偏巧水溶近日也是心事重重,见了那沈净也常没精打采的。沈净看在眼里,不免也为他着急,便寻了个由头,来找了宝玉,说是再帮黛玉瞧瞧病。宝玉听得如此,喜不自胜,又见水溶也在沈净处,便一同请了来。三个人行至此坡,突然间听到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哭的好不伤感。再听得,赫然便是黛玉的声音,忙快步走了上前,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水溶听了,只觉得太悲了些,先不过是点头感叹,但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等句的时候,难免伤感甚矣,越想便越是为之痴倒,一时间情不自禁,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那边黛玉正在兀自悲伤,突然听得山坡上也有叹息之声,心下便想:“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倒也不假。我原是有些痴的,只不知道难道竟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便抬头一看,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水溶。见他神色之间,竟也有伤感之情。再抬眼看时,便看到宝玉和沈净两个人。又想到自己这般样子,竟被这么多人看了去,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沈净见到这一幕,倒也有些呆了,只觉得黛玉此时此刻,甚是惹人怜惜,心下因想:“怪道王爷竟对林姑娘如此。若不是深知他对林姑娘的心意,我又同他交好,说不得我也要对林姑娘心生倾慕了。”
这四人尚未开口,便听得有人远远地道:“我等了许久,却不见你来。想不到你竟在这里。倒是要我好找。”黛玉一看,正是妙玉,这才想起她原是要寻了妙玉去的,只是为了这些落花,却将她忘了。黛玉便回道:“倒是我的不是了。这便同你一起走吧。”转身向水溶、沈净、宝玉三人行了个礼,抬腿欲走。妙玉却是一眼也不瞧他们,直接便跟着黛玉走了。
宝玉忙叫道:“林妹妹且等一等。沈大夫特意来瞧瞧妹妹,不知妹妹身子怎样了。”
妙玉便对黛玉说:“既是帮你调养身子,还是慎重点好。”她又见黛玉此时没有丫头们跟着,水溶等三人又是男子,恐不方便,便陪着黛玉回了潇湘馆。
紫鹃等人见到沈净等人陪着黛玉回来,只道是黛玉又病倒了。不免吓了一跳。黛玉便笑道:“你们也忒小心了些,我哪里便这么娇弱了,沈大夫只是来帮我略瞧瞧。”
沈净便为黛玉瞧病,一边给黛玉把脉,一边摇头叹道:“林姑娘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只是这玲珑剔透,有时也并非一件好事情。凡事看的太通透,想的太仔细,只怕难免劳神伤身啊。”
妙玉便道:“我同她自小识得,她这般性子,我也是深知的。”
紫鹃也道:“我劝姑娘,也非一两回了。姑娘只是不改。”
沈净便说:“要姑娘转了性子,只怕也难。但平日里不要总是闷在房中,偶尔出去走走,不但于身体有帮助,于心情也是大有益的。”
雪雁便笑道:“先生这话倒也有趣。常日里那些太医,只嘱咐姑娘静养为要,竟没有人说过这种话的。”
妙玉点头道:“先生这话有理。那起子庸医,见了个病人便只叫人‘静养’,真真要闷煞了人。孰不知这病也各有不同。若是伤筋动骨,当是静养;但若是如林丫头这般,还是该走动走动才是,只不要过度劳累了便是。”
沈净便道:“正是这个道理。”不由得便看了妙玉一眼,见她虽是姑子的打扮,举止形态,却如同个大家的小姐一般,又听妙玉言谈不俗,一点即通,不免有些赞叹。
紫鹃笑道:“这么说来,姑娘竟是自误了。每日里懒懒的,也不爱出门子,只闷在屋子里。怪道是静养了这么久,竟不见好。赶明儿姑娘再犯懒,我便将先生的话再给姑娘说说。怎么着也要姑娘每日出门转上一回才好。”
沈净听了这话,也笑了,只说:“倒也不必如此。”
沈净继续帮黛玉细细把脉,见她的身子,比之前好了一些,便开了些温补的药方,又细细嘱咐了黛玉并丫头们一回,这才同水溶、宝玉一起走了。
水溶等三人离了潇湘馆,宝玉便说道送了他们回去。路上三个人闲聊,宝玉因说:“我瞧那妙玉的性子,跟沈大夫倒甚是想象,未免都清高了些。”
水溶、沈净一时也想起初见面,沈净见他二人乃是王孙贵胄,确是清高得紧,又想到此刻三个闲话家常,时隔不久,便已经成了知己,不免有些感慨唏嘘,却又都笑了起来。
------题外话------
沈净既然设定成一个翩翩少年,自然要在他身上埋一条线的。
只是他和妙玉两个,性子都那么清高,怎么才能连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