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这样的放松时,薛如梅仍旧一直注意着山上动静,富贵也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半响,两人对视一眼。
“将军,时间差不多了吧?”富贵指了指山上。
薛如梅迟疑“虽然料得他一时半会必定不会出兵,此人小心谨慎不在你我之下,但却也要以防万一。”
富贵嘿嘿一笑“谨慎多疑,也是兵家一忌,就算再怎么小心还不是被将军算计?”
“油嘴滑舌不学好。”薛如梅笑骂一句。
说笑,是一种手段,越是危险的时候就越要用笑来放松自己,若是神经一直紧绷很容易出大事。
众将看见两人这般谈笑风生,却感觉到一阵安心,情况或许没有自己等人想象中的那般危急,将军如此,战事应该也会较为轻松吧。
秣兵厉马整装待发,一行人扑灭焰火装起水囊,天边夕阳跳脱,慢慢沉下,一束黑暗自远方开始扩散,恰似水墨画上第一笔,虽然飘渺,却墨色浓厚,淡淡晕染在夕阳余晖涂抹的宣纸之上。
云彩翻飞,浓淡适宜,果然是夕阳无限好。
“三、四分队准备,埋伏于前方二百米,第五小队接应!”薛如梅目光冷峻,夕阳的彩霞投射到面具之上,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那眸光似刀,让人心寒。
“是!”众人齐声应道,李峰出列指挥军队,如梅这才想起,李峰并不仅仅是一个副官,也是第五小队队长,略略点头,虽然此次李峰对自己命令稍有迟疑,但作为小队长,自己还是放心他的办事能力。
悄无声息,众人沿着山路顺势而上,薛如梅翻身上马,注视着远方滚滚烟尘。
“将军,程岩那边看来也开火做饭了。”富贵低语,显然也是看到了这幅景象。
薛如梅挑眉,目光似乎在说“那又怎样?”
富贵轻轻握拳“现在正是偷袭的好时机啊!”
薛如梅淡淡一笑“富贵,你果然还是经验不足。”
“为何?”富贵不解。
“我们知道阻挡炊烟不让对方发觉自己位置,对方难道想不到这一点?”薛如梅悄然提点。
“将军的意思是,这是一个陷阱?”富贵恍然大悟,但又有些不解“但他们应该一天未进食,若仍旧不吃,战力可是要大打折扣的,程岩老奸巨猾,又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薛如梅摇头“本来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但此刻情势却刚好相反,我们迟迟不上山,他们又怎敢开饭?就算是战力打了折扣,但总比正在吃饭让人一锅端了强。”
富贵点点头,自己初次坐在这样的位置上,还是有些太心急了。
薛如梅也不责怪,轻轻一笑“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都值得怀疑,排除一个个可能性,有时最合理的举动反而是破绽,最不合理的却是理所应当了。”
富贵摸摸鼻子“将军教训的是。”
薛如梅淡淡一笑也不多言,自己是看富贵是个人才,若有机会要把他收入帐下也是不错。
前方烟尘四起,看来小规模的交战已经开始,自己这边是阻击战,那方却是毫无准备,相较之下应该是己方优势更大,只是不知对方的真实兵力战斗力又是几何?
喊杀声四起,就连百米之隔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薛如梅闭眼,凄厉地哭号之声响起,带着对这尘世的最后一点眷恋。
大旗招展随风飘荡,兵甲冷谙愁煞入骨,薛如梅抬起头看着血色不断溅起,握住马缰的双手苍白突兀,战场险恶人命微浅似稻草,自己能做的只不过是尽量减少伤亡,仅此而已。
“将军,来了。”富贵偏头提醒,薛如梅略略点头,甩出脑海中的杂念,看着骑马奔来的李峰等人,众位将士身上已经染血,在这黑暗之中,这样的血渍反而成了最好的点缀。
淅淅沥沥的液体还在不断滴下,在坚实的地面打出一个个实心小点,李锋抹了一把脸上鲜血,抬头看向薛如梅的目光更是沉稳“将军,过目。”
为了方便起见,此次李峰献上的不是敌人首级,而是左耳。
用麻布袋子装着,李峰手掌托起,让那一只只还带着鲜血的耳朵呈现在薛如梅面前。
“记功。”薛如梅点头,挥手示意李峰等人退下。
靴子上仍旧带着鲜血,李峰转身,踏下一个个暗红色的脚印,一步一步转回队中。
眯起眼看着山顶之上,薛如梅冷笑,那边,怕是沉不住气了吧。
黑色的夜空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袋罩住山顶,本来就狭隘的空间更是显得讳莫,持旗的兄弟手掌已经微微颤抖,脚下打颤却是不敢多言。
火把明亮聚集在程岩周围,明亮得仿若白昼,手掌从地图之上滑过,穿越那平仄有序泠然突起的长桥峰之上,慢慢到了边角,正是那一望无际的巨大平原,猛然一掀,地图飘扬起一个角,在空中慢慢翻飞。
无人敢劝,无人敢言,被看过千万遍的地图缓缓落下,程岩阴霾的面孔露出。
“这是怎么回事?”虽然是问句,程岩话语中暴虐四溢,周围人低头做鹌鹑状。
“一个个都是饭桶。”伸手揭下身上装水的马囊,狠狠扔到对面副将脸上。
啪的一声,被打中的人不敢多言,牛皮制成的马囊慢慢滑下,出现一个滑稽的红印,却无人敢笑。
“将军,是那个女人太狡猾了,我们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啊!”另一副将总算开口,愁眉苦脸的样子被周围的火把投射地格外清晰。
“狡猾?”程岩冷哼“不是对手?”目光阴沉似泥潭看向对面,尖嘴猴腮眉目出离的副将低头不敢多说,心中却把程岩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
你自己打不过人家还把气撒到我们身上,这算是什么!本来战略就是你一人制定,独掌大权这个军队就是你的一言堂,若不是凭着大皇子信任,你一个奴籍出来的人也有资格在我们面前威风?
虽然心中这般想,但面颊之上充斥的满是恭敬之色,低眉顺眼好不服帖。
“扰乱军心,按军法来说该当何罪?”程岩跨前几步逼近副将,面上却恢复平静,只是那目光着实骇人,让副将几乎无法开口。
眼看着副将不开口,程岩目光一偏,看向旁边的副将。
“该,该斩。”另一副将身子抖成筛糠,目光之中却带着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
“你。”看着昔日同僚这般不讲情义,尖嘴猴腮的男子不禁深深吸气。
“念在你跟我多年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拖下去打三十大板。”程岩阴阴一笑,随意挥手,立刻就有士兵前来。
恭立一旁的副将心中微叹,将军此举是在立威,众将本已军心不稳,这番举动无异于杀鸡儆猴,此次之后,应该无人再敢这般。
那边板子声响起,每一下都是运足了力道,惨叫之声迭起,等到二十余板后,杀猪一样的凄厉声响起,而后,除却板子下落之声再无动静。
“将军,李副将昏了过去。”小兵打完三十板后把受罚人拖了上来,程岩嫌恶地看看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的人。
这个人似乎还是朝中某位侍郎的儿子,若是这般打死,似乎也交代不过去。虽然自己不惧,但还是不要做绝了好。
遂淡淡开口“拖到后方,找人看着,好好照料一番。”
小兵得令,转身背起李副将,慢慢消失在众人眼中。
目送着那越来越远的身影在火把之外慢慢隐去,屁股和背上一片鲜血淋漓,众人面色越发严峻,隐隐之间还带了些许痛恨。
程岩环顾四周,随意指了指一个小队长“你去。”
小队长没想到自己这边这般容易就被选中,想要开口说什么,却想到刚才那个前车之鉴,只好抱拳应是。
带着众人顺山而下,长叹一口气,程岩刚愎自用,这场仗几乎是稳输了。
两方气势截然不同,结果自然也是不明而喻。
程岩共派下七个小队,却被薛如梅纷纷阻截,无一活口,甚至没有人能来得及回来报个信,面对这样的情况,程岩再也不发坐等,狠狠咬牙“走,我们下去。”
翻身上马,手中握紧那八丈砍刀,山不过来我自过去,正面交战,自己也不一定会害怕。
薛如梅眼看着对面火光大盛,和身旁富贵对视一眼,两人心中均是一震,决战的时刻到来。
薛如梅屏息闭目,再次睁开严重却是一片悲伤,富贵不解其意,慢慢骑马靠近。
“将军?”富贵迟疑着开口。
薛如梅眼中悲伤一闪而逝,恢复成了在战场上惯有的锋利,轻轻挑眉“富贵,你可知我这次计划?”
“小人不知。”富贵也是个聪明人,余光不经意间扫到旁边注视着的李峰,心中暗道,这该就是两人决裂的原因吧。
“我计划……”薛如梅耳语。
富贵抬起头,目中满是吃惊,没想到薛如梅竟然想用这样的方式?但迟疑只是一两秒钟的事,富贵明白,李峰就是因为不赞同才被换下,自己若是露出太多犹豫说不定会更惨,毕竟自己可没有在将军身边跟了那么长时间。
何况,平心而论,这样的计谋是最简单,最方便的法子,避开了太多不利因素。
“如何?”薛如梅观察着对面人的反应。
“妙计。”富贵轻笑。
薛如梅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也并不是多么赞同,但你要知道,为了胜利,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富贵低头“在下明白。”
大家都是聪明人,言尽于此也无需多言,薛如梅栓紧马缰,快速前行几步“先正处危急之时,需要百名军人随我前去。”
“将军,不知此次前去是何任务?”富贵上前,当一个合格的托儿。
“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全歼敌人,但若是不出意料,所有人,必死!”薛如梅直言不讳。
下方一阵骚动,来到这里的都是年轻壮实的新兵,入伍年限不算太长,大好人生才将将起头,多彩的世界甚至没有来得及尽情享受,让他们去死?这样的话语来得太突然,甚至无法让人做出回应。
薛如梅冷冷一笑“一将功成万骨枯,人生本当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们的死,换来的是身后袍泽的存活,虽然身躯死亡,在他们心中的记忆却是永生,你们是想要随我站着死,还是留在这里,让你们的袍泽去为你们牺牲?”
静默,死一样的静默,生死之间此刻就成了那一道无形的线,站出,就是死亡,但却可以成为英雄;后退,的确可以存活,但一辈子心中都会给自己打上懦夫的标记。
何况,最让众人怦然心动的不是成为英雄,而是薛如梅那句“随我”,将军都愿意陪着自己等人赴死,我等又有何惧?
默默地,没有人开口,但是跨出的脚步却是那般坚定。
整个队伍还是那般整齐,没有一人掉队,就在刚才,所有的人,齐齐跨出了一大步!
这里,没有谁是懦夫。
李峰走在最前,单膝跪地“将军,我愿成为先锋。”
薛如梅低头,两人目光对视。
李峰抱拳的双手紧紧收拢,骨节突出,虽然早知薛如梅会用这样的方法,却没想到她会亲自涉险,自己终究,还是错怪她了。
薛如梅摇头“你留下,指挥剩余大军的事还要交给你,富贵经验尚且不足,你二人相辅相成,收兵归去,弘毅为人我虽不喜,但赏罚分明,你二人倒也不用担心以后事宜。”
“将军!”李峰紧咬下唇,深深的印子沁出鲜血,沿着下颌滚落。
如梅却不再理会,勒马上前,停在大军面前,轻轻一笑“你们,都是好样的!我薛如梅麾下没有懦夫。”
停顿片刻“但,我只需要一百人,现在,父母尚在者后退。”
看了看身旁袍泽,一些士兵不情不愿地向后,本来是豆腐块一般的军队瞬间镂空半数,但人数,还是太多。
“兄弟同时参军者,弟弟后退。”哗啦啦的铠甲碰撞声响起。
“娶妻生子者后退。”军靴向后的声音稀稀落落。
薛如梅抬眼,虽然向后退了不少人,但面前却还是有着二三百人,抬起马鞭,凌空划出一条线“你们,上前。”
前百名士兵超前一步,面上是深深的坚定和自豪!
薛如梅点头“半柱香后,敌人就会行至山腰,我方采用火攻,你们,随我来!”
发丝飞扬,薛如梅转身浅笑“生死各安天命,也不必做儿女情态,只是我曾答应过你们,得胜之后取下面具,现在这样情势,我能否归来还是未知,但胜利已如探囊取物,此刻,我就兑现诺言。”
偏头,在众人瞩目之中,薛如梅缓缓取下一直佩戴的黑色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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