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春天尤为无情，满天的花开得璀璨，凉夜则寒入骨髓。肖然赶完一家酒吧的早场，才有闲工夫蹲在路边吃着一盒味道奇差的盒饭。冰凉的饭堆上码着几块油腻的广式烧腊外加几根硬得膈牙的青菜。肖然不禁苦笑，能在春天找出这么老的菜梗子，快餐店的老板也真是煞费苦心。当然，只要是肚子饿了，他连刷了酱汁的木头都能啃下去。肖然吃得正香，一辆豪华轿车从路边开过，溅了他一身泥水，还剩一半的盒饭白白糟蹋了。夹起泡在泥水里的菜，肖然食欲全无。
“操你大爷！赶着投胎啊！”肖然愤然地把盒饭砸向车尾，并未能如愿，白色的塑料盒被来往的车碾得粉碎。今天真是倒霉！早上杀出个简芳来让他措手不及，忙着搬家找地方住搞了一整天，晚上说好两场演唱居然黄了一场。肖然口袋里还剩几张皱巴巴的零钞，他忍不住骂开了：“孙子，真他妈都是孙子！操！”他插着牛仔裤的口袋往公交站挤去，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情侣，思念不可抑制的漾开了。他打开手机，摁开按键，满屏的未接电话和短信差点挤爆了。肖然眼睛一热，之前对生活的抱怨消散无影，毕竟这世上还有人想着他，不就足够了吗？他急急地按下了丹丹的号码，想听一听她的声音，听筒里却传来一个甜蜜而机械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街边杂货店的电视屏幕上正放着娱乐新闻，肖然隔着玻璃窗，看到他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带着浓妆面对记者的采访。分手如此容易，忘记如此难。不过20个小时如同20年一样漫长，他的心像是醒了麻药的伤口，疼得令人承受不住。他的眼泪跟着春雨的节奏黯然的滑落，仿佛塞着一团棉絮闷得慌，并不歇斯底里却让人沉重得连站好的力气也没有。
叮铃铃，电话响了，肖然喜极而泣的接了电话：“喂，琼华！”
“肖然，是我，猫仔！你咋啦，打你电话老关机！你晚上有时间没有？兄弟有事求你！原本说了来我这唱歌的孙子不来了，你赶紧来夜巴黎吧，救场如救火！我等你！”原来是猫仔，喊他过去撑场面。
“好，好吧！”肖然很是失望，但这无边的黑夜中他实在找不到停靠的码头，也许去夜巴黎反而好过一些。
他嘲笑自己似的掏出那张几张钞票，老天爷真是料事如神，这些钱也就刚够他去北郊的士费。
肖然背着吉他进了夜巴黎的大门，才到九点钟，夜巴黎已经人满为患。只是没有现场音乐的陪伴，整个场子寥落了些。三三两两的人群，烟雾缭绕的空气，人们眼神等着音乐来释放。
“诶，你总算来了！你看，马上就到十点，那孙子竟然不来了！没有音乐就没有气氛啊！”猫仔二话不说勾住肖然的肩膀，喷着烟叫了一杯温柠檬水递给肖然：“诶，你吃东西没有？既然你来了，我也就放心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我先试试钢琴吧。”肖然喝了一口水，扭着头说话。
“成，忘了你不喜欢烟味儿的，我这就灭了。”猫仔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好脾气的走开了。
肖然走到白色的钢琴面前，掀开了琴盖。肖然纷乱的心静下来了。他热爱音乐，热爱音乐的爱憎分明和真实直接，就像这琴键黑白分明。他伸出纤长的手指，按下了键。没来由，也不需要理由，他的手像是跟这琴已经认识了许多年一样，不需要任何担心便开始在琴键上舞蹈。
他试弹了一首钢琴曲，不由得感叹：有钱真好呀！这么贵的钢琴就这样摆在这里，只有夜晚才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手来临幸它。那些手也许不一定温柔纤细，只管尽情的在短时间内狂躁的助兴。何况，夜巴黎这样的舞台，不喜欢安安静静的唱歌，得有一大波人马嘶吼着颓废。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来救场的，他偏要唱他喜欢的，唱他喜欢的。
在往常，肖然会像个敬业的走穴歌手一样，说上一段煽情或者惹人兴奋的话，嗨一点，激情一点都没事。但是今天他不像这样。他的心灌了水，肿肿的，拼命挤压着他的身体，逼迫他哭。
肖然把皮夹里丹丹的照片拿出来，放在了放曲谱的地方。他其实也看不太清，可是仿佛只有这样，丹丹就还在他身边。周围的灯都暗了，只有一束光笼罩着肖然。别说猫仔人粗鲁，可是他的心也细腻聪颖，他好像是肖然肚子里的蛔虫，什么时候都知道肖然需要什么样的氛围。
肖然按下琴键，唱起了心里流淌着的歌词。
“Iwashershewasme
Wewereonewewerefree
Andiftheressomebodycallingmeo
She‘stheone
Ifthere’ssomebodycallingmeo
She’stheone
Wewereyoungwewerewrong
Wewerefineallalong
Ifthere‘ssomebodycallingmeo
She’stheone……”
“他真是像极了罗比。威廉斯，英俊又玩世不恭，年纪一把了好像也不会老一样。”简芳摇着酒杯，回过头对小周嫣然一笑：“他现在肯定发疯了一样想着丹丹。”
小周低头饮酒，问：“你知道？”
简芳笑道：“这首歌虽然老了一点，但一直是肖然的心头好。你知道，他可不像你英文那么溜，在过去能唱英文歌唱得好的寥寥可数。他喜欢罗比，还曾经偷溜去英国看他的演唱会，在现场听到了这首歌。他回来之后兴奋得一整晚都睡不着，告诉我说虽然人山人海，但是并没有什么横幅啊荧光棒，人们都是幸福的拥抱在一起听着这首歌。所以他从那以后发了疯的练英文歌，练得最多的就是这首。你听，他唱得多么洗练。”
“唱得再好，能跟《思念是爱情的诗》比吗？毕竟是用别人的歌在说爱。”小周无聊的搅动着鸡尾酒，环顾四周，发现那些男男女女果然很是陶醉。喧闹的夜巴黎静了很多，有默默拥抱着的，有悄悄接吻的，有眼睛里亮晶晶朦胧的。小周觉得自己来这么个地方是个错误。他一单身王老五，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来这种爱情满溢的地方做什么呢？来工作？工作？
小周看了眼前喝得微醺的简芳，心想：这么有魅力的前男友在眼前，看来得来个“坦诚相待”什么的才能切入正题吧。
“芳姐，你老实讲，你还想不想跟肖然在一起？”小周吁了一口气，还是把心里的打算和盘托出：“你要是还想跟肖然在一起，我一定帮你打败丹丹。”
简芳听小周说这话，酒醒了一半，不解的问：“怎么打败？丹丹年轻漂亮，我人老珠黄？你三观一向正得不得了，不会鼓励我挖墙脚吧。”
“任何一段挖墙脚的恋情，都是从地下开始的。何况肖然本来就欠你一个交代。”小周认真地看着简芳，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芳姐，爱情原本是野蛮的，是不讲道理的，你不用背那么多包袱。”
“哈哈哈，阿杰，你太可爱了！”简芳捏了捏小周的脸，然后也无比认真地说：“一个人抛弃了我，我不会因为他光鲜夺目的一面重新回去。我不爱他了，所以我才有把握跟他谈工作。我肯定他今天的表现，只是想告诉你我所看中的经济价值。”
小周微微一笑：“好吧，你说什么是什么吧，要我帮忙只管开口。”
一曲终了，猫仔把肖然扯到一边，神秘说道：“肖然，今天叫你来，实际上是有个很重要的朋友想跟你谈合作。我听了听，挺靠谱的，就心急火燎的叫你来了。你要不着急，跟我去见见吧。”
肖然苦笑道：“得了，我现在这屌样子，又早过气了，哪个公司会对我有兴趣呀，肯定是些皮包公司，你可别信。再说，不瞒你，我刚跟女朋友分手，心情差着呢，什么都不想谈。”
“别介啊！你都来了，还是去见见比较好！走走走，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在我这里，出不了事！”猫仔不由分说把肖然往楼上的私人包间拽。
肖然就这样被猫仔推推搡搡地弄到了楼上的包间。肖然一进门，看见是简芳，当即傻了眼：“怎么是你？”
肖然脑子一转便明白怎么回事，转过头来对猫仔冷嘲热讽：“行呀，猫仔，你这出双簧倒是唱得不错呀！我当是谁呢，恕不奉陪！”
肖然转身就要走，却打不开门，原来门早被猫仔反锁了紧了。
“你给我打开！”肖然暴怒。
“怎么，肖然，你这么孬种？连看看我今天来耍什么花招的勇气都没有？你忘了？你还要我给你六十万的呀！”简芳没有起身，只淡定的吃着水果，像是肖然是一个陌生又普通的人。
“你少侮辱我！我开口六十万……”肖然捏紧拳头，嗓音低沉而压抑：“我只是不想拖累琼华才故意这么说的。简芳，都分手这么多年了，有必要摆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来吗？行，算我欠你的，你今天有什么招都使出来吧。我告诉你，我就贱命一条，别的没有，你要是敢伤害琼华，我不会饶了你。”
“肖然，你说话要凭良心！你有什么资格对简芳叫嚣？过去你对她的伤害少吗？”小周坐不住，大声斥责：“你别一副痞子样，给谁看！你现在口口声声为了丹丹敢搏命，当年简芳生死边缘的时候你躲到哪里去了？简芳为你流产，为你背车祸的黑锅，一个人从那么远的高速公路走到城里来，为了救你母亲差点摔断腿，你是怎么做的？你除了拿她挡灾，你还做过什么！”
“你是谁！”肖然没料到小周嘴里能冒出那么多他与简芳的旧事。他看了看小周的脸，恍然大悟道：“你是她现在的男朋友？你也别义愤填膺，买二手货的人都知道没有售后服务的。”
“你！哼，你记性这么差？我的脸你看不出来？早上咱们还见过一面呀，这么些年了，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尼克！”小周抛出了重磅炸弹。
“不可能，尼克，尼克不是已经……”肖然结结巴巴，仿佛见了鬼一样：“你，你不可能是尼克。”
“阿杰！我们今天来不是翻旧账的！”简芳将激动的小周拉开，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肖然，丹丹为你自杀了！”简芳认真的看着肖然：“你爱她，不然你刚才不会唱罗比的歌。”
“自杀？”肖然懊悔不已，今夜来到夜巴黎真是天大的错误啊，这么多沉重而又爆炸性的消息让他承受不起。
简芳见肖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给猫仔做了个回避的手势。猫仔早就恨不得变成一股气体从门缝里钻出去，赶紧趁势溜之大吉。
“我们坐下来谈吧。”简芳将肖然拉到沙发上坐下。她紧挨着肖然，给他递了一杯温水。
“她，她怎么样了？”肖然声音在颤抖。
“还好我们发现得早，没什么大问题。她是个单纯的姑娘，一旦认定了是你，怎么也不肯放手的。你不知道吗？她不停的给你打电话，打得手机都没电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我，你看我现在这样落魄，她前途无量。跟着我能得到什么呢？她还小，不知道世事艰难，跟着我会毁了她。”肖然语无伦次。
“肖然，你忘得了她？你不想跟她在一起了？”简芳轻轻的拉过他的手，眼眶也蓄满了泪：“肖然，你要明白，咱们年纪不小了，能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了。过去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互相伤害。现在我们都成熟了，不再是过去的那时候了，你不能再那么愚蠢的将你爱的人推开。你爱她，她也爱你，你此刻心里多么难受，她就是一样的。你想想，还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样，毫无保留的爱你？就这么失去她，你舍得吗？你不会后悔吗？”
“可是，可是，我不配，我这样子怎么配跟她在一起呢？”肖然头低得不能再低，眼泪大颗砸在地板上：“我好想她！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跟她分开！从早上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心里空荡荡的，满脑子都是她！要是没有她，你说我这么烂的一条命要着干嘛呢？”
简芳给肖然递过几张面纸，流着泪说：“如果你愿意成为我们公司旗下的艺人，你就有足够的资格跟她在一起，我答应你们恋爱。肖然，以你的才华，你应该是属于舞台而不是属于酒吧，你应该在录音棚里安静的录歌，而不是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埋汰自己的音乐。”
肖然不敢置信地望着简芳。简芳从坤包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肖然：“这是一套四环北的公寓，不算很大，90多坪。我奋斗了很久买的第一套房子，如果你愿意跟我签约，这个房子就属于你了。我知道你飘荡这么多年，一直想要一个家，如今你有了爱人，还需要一栋房子。以后你不用在这个城市里流浪，你有你的窝了。”
肖然握着钥匙，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简芳擦去眼泪：“有价值的音乐永远不会死。阿杰，把我包里的合同拿出来。”
小周硬着脸把合同递给肖然，平静说道：“过去你欠我的简芳已经替你还了，看在她的面子上，咱们旧日恩怨一笔购销。你仔细看看合同吧，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我。我们是专业的经纪公司，不必担心我们假公济私。”
肖然却不看，直接拿笔把字签了。小周吃惊：“你不看看吗？”
“能和琼华在一起，付出任何代价都行。我相信你们不会坑我，即便你们坑了我，哪怕是叫我做白工，我也认了。我现在就想见琼华，可以吗？”肖然冷静不已。
“你没喝酒吧？”简芳问。
“没有，怎么了？”肖然不解。
“开车吧！”简芳把车钥匙递给肖然，伸出手：“合作愉快！”
肖然也握紧了手，道：“合作愉快！”
车在深夜里穿行，小周望着一旁沉睡的简芳，心沉重得像灌了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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