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揣测和非议也不过是频繁战事间的小插曲,再加上当事人我的行事如常和沉默不解释,以及阿哥每每听见此等言语时拉长的脸,不知何时谣言竟已息止。
至于那晚身为天启信王的萧长信深夜独身潜入府中有何意图,我并未多问,仅从云嫣的只言片语得知好像是要盗取什么地图,所幸并未得逞。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回想过昏迷之前看见的那人身影,不止一次觉得那道身影像极了苏子恒。可这又怎么可能,那人怎么可能是苏子恒?他是天启的皇子,是征战乌泽的信王,他是萧长信。他有着这样那样的的身份,却独独不会是苏子恒。他是高贵的帝王之子,而苏子恒只是一个不被父亲疼爱的官家庶子,他不过是身形和苏子恒有些相像而已。
我兀自笑着,心头略苦,思念愈盛。
苏子恒是照进我晦暗童年的最初的那一缕光,是我心底一直惦念的温暖。他曾说过,待我十五岁及笄便来迎娶我。如今,他还记得这些吗?
此时他远在天启盛安,而我在乌泽,千里之远。他将是我此生无法触及的美好梦境。
此后的大半年,我顾不得伤怀女儿心事,因为乌泽与天启的对战中败多胜少,涵水关失守。
天启皇朝是铁了心要将乌泽国括入自己的版图,兵强将勇,马壮粮足,后援强大。相比之下,乌泽国的兵力则是弱势很多,多是残兵弱将,也没有强有力的后援。骁勇如阿哥,智谋如阿哥,所做之事也不过是苦苦支撑,只有防守之能,几无反攻之力。
一场激战,阿哥受了伤,很重。云嫣伏在榻前哭得稀里哗啦,两眼肿成了大核桃。我顾不得哭,忙着抓药煎药,换药包扎,彻夜守在病榻前给高烧昏迷的阿哥不时更换额上冷帕。三天三夜后,阿哥醒来,看着我蓬头垢面两眼乌青的模样,怔愣许久。而我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嘴角的笑意尚未完全绽开便伏在他手边睡去。迷蒙中,有一只手抚上我的发顶,一下、两下地轻轻抚摸,动作极尽温柔。
敌军气势汹汹,阿哥卧床指挥,半个月里,仍是连失三座城池。他强撑着披甲应战,却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无法力挽狂澜。一封封急信从金城传过来,阿哥的面色愈加凝重。我知道,那信上不过是指责之词,痛斥阿哥的无能。
阿哥无能?嗬,真是可笑!
若非是阿哥是前方迎敌御守,说不定此刻天启大军已侵入乌泽的帝都金城,皇上和那些大臣怎还有机会站着不嫌腰疼地说阿哥没有守好乌泽的边疆。国力比不过天启,兵将比不过天启,粮草更是向慕容远夏借来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几乎不占一样,只凭阿哥一人之力一人之勇一人之谋如何能胜?
爹爹守护了乌泽,阿哥也担上了这个重任,然而,将是良将,君却不是明君。我看不见前路,我想,阿哥他也看不清前路,他只是在本能地尽力守护。
失城溃逃的时候,阿哥的旧伤崩开,新伤又添,后有敌军穷追不舍,一时急火攻心,吐血昏厥。
秦涛要和追兵拼个你死我活,云嫣也拔出了剑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我看了一眼昏迷中仍旧眉头不展的阿哥,又看了眼浑身血污的秦涛和云嫣以及仅剩的数百兵将,无声叹了口气。难道,我们要命丧于此吗?
不,七十里外青阳城是军事要塞,是入侵乌泽帝都的最后一道防守,尚有守军两万,阿哥若能退守那边便会有转机,太子云昊也正率援军日夜赶来……
我捏着衣袖擦去阿哥嘴角的血迹,然后脱下阿哥的战袍套在自己的身上,拢起长发,戴好头盔。我对秦涛说:“我去引开追兵,你带将军从小道逃走。”
秦涛震惊:“阿瑶姑娘,不可!还是由属下来引开追兵……”
“你去引开追兵,难道要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保护将军,来保护公主?”
“可是……”秦涛没有说下去,而是别开了眼,眼中晶莹之光闪过。
云嫣上前来扯我身上的战袍:“我会武功,我去!”
我按住了她的手,摇头:“公主若是出了事,将军和我等又岂能安然?皇上会怪罪的……”
她踟蹰了一瞬,嗫嚅道:“你去引开追兵,必是凶多吉少,不若让其他将士去……”
我微微摇头,侧耳倾听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战事不紧时,阿哥曾叫我骑马,如今刚好能用上。我利落地上了马,回首对秦涛说:“保护好将军与公主……还有,碧儿和盈月也托付给你了……”
没等他回答,我已催马扬鞭,向另一个方向奔驰而去,身后紧跟十数轻骑。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危险的奔赴,生死一线,可是,我们心甘情愿。
我的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身后是激烈的厮杀,我听见凄惨的哀嚎,我看见身后的兵将一个个倒在血泊中。我的眼中含满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不能回头只能向前。身后响起破空之声,一只利箭没入我的肩头,我差一点跌下马去。我望着前方的断崖,忍着肩上剧痛,高高扬起了马鞭……
我没有死。断崖横生的树木枝叶减缓了我下落的速度,崖下是一条江,我落在了水里,受了伤,性命却无碍。我简单包扎了伤口,沿着水流走,渴了喝江水,饿了便吃能够找到的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困了就睡,醒来便走。走了十数日后,我终于见到了人烟。
又数日,我终于赶到青阳城,我看见阿哥的那一刻,止不住热泪盈眶。而阿哥却大步走向我,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将我拥入怀中,颤着声音训斥我:“谁允许你擅作主张?我教会你骑马,是想让你危急之时逃跑的,不是让你去替我引开追兵的……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他将我拥得很紧,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扒拉开他的两只手臂,嘴角情不自禁地溢开大大的笑,一张嘴,声音很虚弱,却是说:“将军,我饿了。”
他的眉眼一软:“叫阿哥!”
此时,此刻,世间再无比他更美好的眉眼,世间再无比这更动听的语言。
他承认了我,接纳了我,在这一刻,我真正成了他的家人。我是秦瑶,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