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不到严冬时节的寒冷。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后悔我现在所选择的道路。唯一令我后悔的是那句俗套的"我爱你"。我没能当着他的面儿说出来。而且我无法陪在他身边了。这是最让我后悔的事情。我的心里激动不已。终于看见韩一商高的建筑物了。我用力抓住那把竹刀,看见了那个站在韩一商高门前的熟悉的男人。呼,镇静,再镇静,申海芸。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过去。韩敏赫那小子一看见我,脸上也露出了莫名其妙的微笑,他是在嘲笑我吗?终于在隔着两三步远的地方,我和他形成了对峙局面。他就是用这张笑脸带走素怡的吗?他为什么要笑?你笑的时候,政民却在哭泣。你现在拥有的幸福,它本来的主人是政民。政民的幸福被你夺走了,现在他正痛不欲生呢。
"是你吗?胆大包天的丫头,竟敢约我见面……"
"还是开门见山吧,你把素怡还给我。"
"又来了,嘿嘿。"
他竟然在嘲笑我,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面容俊秀。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握着竹刀的双手在空中划过,这些日子以来各种复杂的感情交错在一起,向他狠狠砸去……
"嗷嗷,啊啊……"
这个家伙一时疏忽,竟然没有避开我的竹刀,倒在了地上。太棒了,我准确无误地打在他的肩膀上。
"是你自找的,韩敏赫。"
这个家伙顿了顿,表情显得很僵硬。哈哈,我按照刚才舟善教给我的动作,挥起竹刀,又一次狠狠砸在他的头上,可是……
哒!
"哈啊,上一次当就足够了,还会有第二次吗?我不想在你漂亮的脸蛋上留下伤疤……你赶快滚蛋吧。"
"我没有向你求过情!哈啊,你给我放手!"
该死的家伙,他用力抓住我的竹刀,抓得很牢,不肯放开。我心里很委屈。我在心里已经把这个家伙打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了,可是我的身体却笨得要命,连个竹刀都拿不好。我委屈得想流泪。不要哭,千万不要哭。
"嘻嘻,怎么搞的?挨打的人是我,你哭什么?"
"我什么时候哭过了?兔崽子!"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我的愤怒达到了极限,迅速地挥起竹刀,朝他头上砍去。周围的人们都把目光聚集到我俩身上,敏赫这个臭小子两手抱着脑袋,呻吟着在地上打滚。看见他这个样子,我眼圈里的泪水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不行。政民喝了那么多酒,独自痛苦,独自呻吟了那么久,他失去了八年的爱情,还有我为政民的痛苦而承受的痛苦,这一切都要从他身上讨回来,现在只不过刚刚开始罢了。我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眼睛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尽情地挥舞着竹刀,疯狂地挥舞起来……
"哦哦,哈啊,喂,喂!你疯了吗?啊啊!"
"是的,我疯了!疯子要打你了,你等着吧!"
我以为自己在打他,其实都打空了。因为敏赫小子身上没受一点儿伤。韩敏赫站起来,抓住我提着竹刀的手腕,恶狠狠地盯着我。
"讨厌……放开我!"
"哈啊,你要是再不滚,我可就真的对你不客气了……"
"你闭嘴,等着挨打吧!"
这个家伙的个头比我高出很多,而且他毕竟是个男人,我却是个从来没对人动过拳头的柔弱女子,说不定哪天就离开人世了,我没有任何希望了。这个事实让我悲伤。我用生命做赌注,为爱情而战,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我多想最后能见政民一面。泪水模糊了我的视野。
啪嗒,一滴泪珠落了下来。我的右脸已经冻僵了,火辣辣地疼。可能是皮肤受伤了,银色项链上沾了血迹。
"你这样打过人吗?"
"哈啊,你说什么?"
"你也这样打过政民吗?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我死了,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的脸恶狠狠地扭曲了。我恨自己无能为力,我责怪自己。竹刀从我无力的双手中脱落,却被敏赫这家伙夺过去,重重地落在我肩膀上……
"啊啊,哈啊,哈啊。"
我的肩膀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与此同时,我倒在地上,用右手抱着左侧的肩膀,抬头望着他。
"疯丫头,河政民那个家伙,他要是再敢在我面前出现一次,我非灭了他不可。你转告他吧,听见没有?!"
"还没等你灭了他,你可能自己的小命都难保了吧?"
"啊啊!这个死丫头,你非得气死我不可,是不是!"
说完,他粗鲁地把竹刀扔到一边,抓住倒在地上的我的衣领,把我拉了起来。他的力气好大啊。因为他抓着我的衣领,所以我根本喘不过气来,于是我缓缓闭上眼睛,泪水流下来,打湿了我的脸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嘲笑我、叫我"村姑"的政民,十年以来,我心里只盛着"政民"一个男人,而他却在我面前和别的女人谈笑风生,兴致勃勃……我在他身后傻笑。当他因为和那个女人分手而喝醉酒的时候,我为自己无法帮助他而感到悲伤和失落……我的身体越来越无力,神情也恍惚了,泪水好象永远没有枯竭的时候,仍然止不住地往外流。敏赫小子更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衣领。
老天爷,先不要带走我,早知道是这样,我应该先看政民一眼再到这里来。早知道是这样,我上次就不该那么残忍地跟他说话。现在不该是最后一次,我现在还不能走。我隐隐地睁开眼睛,今天的天格外蓝,格外漂亮。
"呕呕,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哈啊……哈啊。"
我使劲咳嗽了一阵,倒在冰冷的地面。耳边传来钝重的打击声。我的精神出现了恍惚。我坚持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吃力地爬着去拿竹刀,但是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于是我疯狂地流泪。
"呜呜,呜呜,呜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泪水模糊了我的视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连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听见重重的打击声,这让我心中充满了不安。
"不要打了,我不知道你是谁,呜呜,不要打了。"
我带着哭腔恳求。那个声音又持续了大约五秒钟,开始慢慢变轻。我委屈地哭了,一阵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什么也不想管,哭得昏天黑地,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河政民。这三个字……一件外套落到我头上。会是谁呢?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帮了我的忙?化妆品在我脸上乱成一片,我像小孩子似的捂着胸口坐在地上,啜泣不停,这件外套正好遮住了我狼狈不堪的脸,真是谢天谢地。我面前的那个人半天没有说话,我真的还活着吗?这里不会是天堂吧?不一会儿,那个人也坐了下来,湿漉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
"傻瓜,对不起,申海芸。"
这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呢?这不是梦吧?可是,可是……我轻轻掀开盖在我头上的外套,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真的是政民。就因为他是河政民,所以我常常想念他,为他而流泪。我是那么想他,心里除了他就容不下别人。而且,河政民他……第一次叫我申海芸。我呆呆地停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什么也来不及想。他的声音是潮湿的,他又一次叫我申海芸。这应该不是梦,如果这是梦的话,我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
"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嘴里吐出了傻傻的声音。政民和我面对面,用十年前的表情和眼神望着我,轻轻抚摩着我被韩敏赫打伤的脸颊,流下了眼泪。
政民呀,政民呀……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个名字在我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可是我的感情太激烈了,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政民紧紧抓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申海芸……申海芸,申海芸!你真的是个傻瓜,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
政民失声痛哭。我捂着嘴巴,连连摇头,政民忍不住放声痛哭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呢?这真的不是梦,真的不是梦。哈啊,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一句话也不敢说了,生怕一开口就会像他那样哭出声来。我捂住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政民。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好想你,每天、每天都想你。从来没有一刻忘记你,你为什么要骗我!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悄悄地哭泣吗?你该多么痛苦……多么……"
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天塌地陷了。我抬起瑟瑟发抖的手,帮他擦去脸上炽热的泪水,可是,又一行泪珠滚落下来,湿润了我的手。我宁愿政民不知道这一切。那么你和我都不用哭得这么伤心了。我喘不过气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似的,费力地喘着粗气,望着政民的脸庞,就在这个瞬间,忍耐已久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你怎么突然这样,我的确是申海芸,但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申海芸,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突然……为什么……"
原谅我,只要是为了你的幸福,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即使要做的这件事情让我心碎,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去,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和你永别了,我不希望你知道这个事实,只有这样,你的痛苦才会减少。
听了我说的那番话,政民用力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凝结在我眼里的泪水纷纷滚落,他不容我说话,就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使劲推他的肩膀,想摆脱他的怀抱,可是我越挣扎,他就把我抱得越紧。
"你究竟为什么要骗我?你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你这个傻瓜!就是你,你就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申海芸!"
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我连连摇头。政民缓缓放开我的身体,轻轻抓住我那条沾了血迹的项链。他那双悲伤的眼睛里落下了痛苦的泪珠……
"这个……这个不就是十年前分手那天我送给你的项链吗?你为什么会有这条项链?这是只有河政民和申海芸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世界上只有这两个人拥有一模一样的项链,到现在了,你还想否认吗?!"
政民哽咽着说道。直到这时,我才跟着他一起哭了。我坐在地上,低头放声痛哭。不要哭了,不要让我在你面前跟你一起哭了,不要让我的心思被你发现。我已经是十年以前的女人,只不过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你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流下你宝贵的眼泪?为什么让人为你心潮澎湃,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说你还去找我妈妈了,我太傻了,连你都认不出来,还在你面前寻找别的女人,像我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
"你真傻,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而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为什么你要挨那个兔崽子的毒打,为什么!!"
政民一刻也没有放开我的手,他一直在为我担心,而且冲我大喊大叫。也许从他到这里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了解了全部的真相。傻瓜,只要你能幸福,不管我做什么,我都感到幸福。路过的人们都在看我,但是政民却毫不在意,他仍然看着我,小声对我说道。
"我喜欢的人,我等待的人,我爱的人……就是你,申海芸,安素怡只是你的替身罢了,你听见没有?"
这句话……使我的两只眼睛都呆住了。我的双眼情不自禁地落下几行眼泪。我深爱着的男人在我面前对我说出了令我深感意外的表白。我难以相信,所以我连连摇头,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又一行泪珠落在我满是泪痕的脸上……
"不是的,不是的,不,不是的。"
不可以,不可以,我宁愿一切都像从前,政民呀,再过不久,即使我想留在你身边,我也做不到了。我说不定会在某天睡觉的时候悄悄死去,也可能在你面前因为痛苦难耐而死去。你还是忘掉我吧。自从十年前分别的那一天,你就该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一个人承受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也就算了,如果连你也跟着痛苦,我实在难以忍受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没想到你就是申海芸。是我太傻,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认出你来,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哭了那么久。"
我有一点点心动了。我缓缓地伸出手去,擦去政民眼角的泪水。我也爱你,在你还没说爱我之前,我就一直爱着你。尽管这是痛苦的单相思,但我还是感到幸福。即使我死了,我也不会忘记你。这些话涌到了喉咙口。政民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在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的心剧烈地跳动,好痛好痛。我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扑簌簌流下来。
"不要哭,不要哭,我不想看见你的眼泪,不要哭了。"
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里。我会把你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坎里。我顾不上剧烈的心痛,在寒冷的冬天里,我们两个人正在向彼此靠近。
"政……政民呀,你们在干什么?"
这个瞬间,我轻轻睁开眼睛。四周有些黑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声音分明是安素怡的声音,是她的声音。政民的眼睛掠过淡淡的迟疑。是的,我应该放他走,我应该放他走的。我只是他的过去,没有了我以后,能代替我温柔地抚摩你的女人是安素怡。有她在,我就放心了,我可以放心地合上双眼了。素怡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韩敏赫,她也扑通一声坐到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搞的……"
接着,她看了看我们两个,轻轻皱起了眉头。
"干什么呢,你们俩……"
政民刚要回答素怡,我赶紧抢先开口回答了她。我没理会政民充满怨恨的脸庞,紧紧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说道。
"政民他……他说想和你重新开始。"
"什么?"
"我和韩敏赫谈过了,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吧。"
"申海芸!!"
"嘿嘿,臭小子,你在我面前就不必害羞了。"
我正在一点点走向极限。我在努力,想若无其事地笑出来,可是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夺眶而出,烦死我了。政民什么也不说,只是茫然地盯着天空,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于是我不得不转过头。
"呵呵,我们都坐在这里干什么,赶快起来吧。"
我咬紧牙关,尽管腿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但我还是紧握两只拳头,硬撑着站了起来。我激动得两只肩膀瑟瑟发抖。尽管我的嘴角在极力微笑,两只眼睛却已经抑制不住汹涌的眼泪。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两个。河政民……你倒是说话呀。"
"申海芸……你真的太过分了……"
"这么高兴的日子为什么要哭,哭什么?"
我真想立刻就拥抱他。我想伸出双手拥抱在我面前哭泣的政民,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拼命抓住自己跃跃欲试的胳膊,傻傻地强迫自己笑出来。
"我想和你谈谈,政民。"
素怡要把政民带走,我的心里一阵酸楚。不可以,不要把他带走。我咬紧牙关,紧紧握起拳头。我用力攥起的是手掌,可是隐隐作痛的却是心脏。政民望着我,他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呢?政民呀,笑一笑吧。连我都笑了,你千万不要哭。现在受伤的人不是你,痛苦的人也不是你,而是我。
"申海芸,不要这样。"
"什么,不要怎么样?你快去吧,素怡等着你呢。"
原谅我吧,我爱你,这句话哽咽在我的喉咙里,始终没有说出口。素怡望着我们,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她和我不一样,她没有理我,而是走过去拉住政民的手,她把政民拉到自己身边。
"我们走了,海芸呀,天太冷了,你也快回去吧。"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动也不能动。在我看来,这是健康者的特权。我看见……政民愣了一下。他的双眼皮的大眼睛里不停地流出眼泪,我忍不住迟疑着伸出手,去为政民擦拭眼角的泪痕。我的手在颤抖,控制不住地颤抖……政民看见我,他笑了。他大声喊着要我别哭,可是他的左眼睛……却无力地流下一滴泪珠。我看着政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但是我马上又哭了。我真傻,神经病,我这是在干什么!素怡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拉着政民的手,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去,她的背影离我们越来越远。
"素怡真的走了,快去追她呀。如果没有她,你还会哭泣的。你快走吧。你不要再继续痛苦了,你应该有你的幸福。幸福得记不起我,幸福得让我嫉妒,让我羡慕……"
我没有挽留他,也没有说出那句憋在我心头好久好久的"我爱你",只说了一句让他幸福,让他忘记我。政民咬着嘴唇,转移了他的视线。他紧闭嘴巴,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我向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还不快走!"
我想让他记住我最后的笑容……所以我尽管知道自己脸上布满泪痕,却还是吃力地提起嘴角。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可恶的家伙,趁我笑着让你走的时候赶快走吧。在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政民先转过身去,他迟疑片刻,伸开拳头,又紧紧握了起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这个动作反复了好几次……
"傻瓜,你错过了我这样的人,会后悔一辈子的。"
傻瓜,我已经后悔了,不,我明明知道自己会后悔,但我还是愿意让你走。望着政民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没有必要再掩饰我的泪水了,而是任由泪水疯狂地流淌。我的两条腿没了力气,无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政民还没走远,所以我捂着嘴巴,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倒在我身后的韩敏赫正在轻轻地蠕动,好象要醒了,但是我没发现。舟善藏在墙角,偷偷地注视着这一切,反复嘟哝着"神经病,神经病……"一边小声啜泣,这个我也没发现。
谢天谢地,总是谢天谢地,我在政民面前表现得还不是很狼狈……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呢?我痛得要死了。我捧住胸口,来不及吐露我的悲伤,抱着脑袋,像孩子似的痛哭流涕。
政民呀,保重,保重,这句话在我口中萦绕,久久不散。我死了以后,你也能记得我吗?我记得如此清晰,如此真切,也许在我死后还会记得你,而且我会凭借对你的回忆支撑我走下去。你也会这样吗?唯一让我开心的是我减轻了政民的痛苦。我没有告诉他我得了癌症,没有告诉他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按捺住试图用同情挽留住他的念头,忍住了那些话,没有说出来。就在这时--"喂,河政民!喂!"
我听见素怡撕声裂肺的声音,但是我没有抬头,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哭泣。一个男人猛地抱住我冰冷的身体。刹那间,男人扑面而来的香气再度让我流泪。政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紧紧地抱着我,不肯放开。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什么不许走,不要哭等等。这一刻,我真的感觉好开心,好开心。我真的不想放开这个和我拥抱在一起的男人,我太开心了,可是我的身体仍然在抗拒。
"干什么,快走吧,哼,你这个傻瓜。"
"哈,神经病,神经病,你哭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走呢。"
我到底该怎样对待这个人呢。我想让他走,我想让他离开我,可是不管我怎么推他,他还是要留在我的身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早些出现呢?为什么不早些认出我呢?他不知道,我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我更加悲伤。如果他知道这个事实,恐怕会比我更伤心。如果那样的话,我真的会很痛苦。对我来说,比死亡更可怕的,就是看到我爱的人因我而流泪。
政民认出我的瞬间,我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药,啊啊……我需要药。我不由自主地抓住政民的衣角,政民像丢了魂似的,竟然没有察觉到我在抓他的衣角……哈啊,哈啊,没关系,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恐怕我会很痛苦,但是现在有你在我身边,所以我不会有事的。
"哈啊,哈啊,政民,政民呀。"
"……"
"走吧,你快点儿走,哈啊,求求你,走吧,政民呀。"
政民终于让我脱离了他的怀抱,他看了看我苍白的脸。素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们身边了。
"我们走吧,政民呀。"
"……"
"将死之人的心愿,我们应该满足她才对呀,反正她过不了几天就要死了……"
政民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惊讶地望着素怡。这一刻,我的心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剧烈而疯狂地跳动着,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不可以,不要说了,安素怡。"
"哈啊,不要再假装善良了!你总是这样求我们不要说,可是等你自己死了,我们一辈子都要活在不安和内疚中,你想过没有?"
安素怡气冲冲地大声吼道。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我没有信心去看政民的脸庞。素怡满不在乎地望着我。我摇了摇头。可是她却笑嘻嘻地转过头去,没有理我。然后,她……
"她……现在是肺癌晚期。"
"安素怡!"
"听说只有几个星期……不,只有几天的时间了。于舟善也是她的同谋,他们两个合伙欺骗我们。"
我无法相信,不,我是不愿相信。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这个样子。我感觉政民的手上突然没了力气,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政民的眼睛像是失去焦点,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谎。"
"……"
"别开玩笑了,这种玩笑没意思。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什么日子也不是,安素怡,你要是再开这样的玩笑……"
政民的话音模糊了,他看见了在他怀里默默哭泣的我。他连连摇头,眼神之中充满了不信任,他的声音也变得湿漉漉的。
"你说谎,哈啊,哈啊,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会是肺癌呢,肺癌晚期……说谎,你在说谎!"
如果我可以塞上耳朵的话,我真想把耳朵塞上。我真想咬舌自尽算了,那样我就不用面对政民那双失魂落魄、充满悲伤的眼睛了。政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震惊了,他连眼泪都停了下来,虚脱般地笑着。但是他的表情渐渐变成了绝望,同时还有沉甸甸的悲伤。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抱着我不停地抽泣。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停留片刻?我现在还没有信心丢下他不管。平时看上去那么坚强的男人,现在却为我而哭泣。我怎么可以丢下他,一个人走呢?我怎么可以走呢?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河政民,你不是说不愿意看见我流泪吗?我也不愿意看见你流泪的啊。啪嗒啪嗒--泪水从政民的眼睛里滚落。可是我无能为力,不能为他做点儿什么……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着对不起。政民紧紧拉着我,哭得比刚才更伤心了。怎么哭得这么凶,一个大男人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然哭得如此狼狈。
"对不起,对不起,政民呀,对不起,是我不好,别哭了,不要再哭了,哈啊……"
他的瞳孔好象失去了焦点,他先是不知所措地犹豫了一下,既而疯狂地用拳头砸着沥青地面。他的拳头渐渐变得血肉模糊了。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不要这样了,政民呀,我对不起你。"
"不要说对不起……快跟我解释,解释呀,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他在恳求我,政民他在恳求我。他紧紧抓着我,恳求我告诉他安素怡在说谎,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求我这样告诉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我一时忘记了胸口的剧烈疼痛,跟着政民一起流泪。最后,堵在我嗓子眼里的哭泣终于爆发了,我抓着政民的衣角,放声痛哭。
"还有几个星期?还有几天?你今天出来就是存心要让我哭的,是不是?是不是?我不会放你走的。我们刚刚见面,我终于可以笑出来了。我是因为你才笑得出来。没关系,我们不用哭了,你别担心,我不会放你走的。就算把我的肺切除,我也一定要救你。你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呆在我身边就行了,只要这样就行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没有希望了,你多保重……如果我对他说出这种话,这个家伙恐怕会崩溃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素怡站在我们身边,默默地看着我们俩,小声啜泣着。这时,她又开口说道。
"神经病,神经病,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你们俩这样的神经病。肺癌晚期根本没有治愈的希望。河政民,这十八年你都做什么了,连这点儿常识都不懂……"
"你给我闭嘴!"
"只有你还被蒙在鼓里,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素怡的话音刚落,政民就好象丢了魂,瞳孔失去了焦点,神情也变得恍惚起来。他那双悲伤的眼睛里凝结着豆大的水珠,摇摇欲坠的样子。
"这只是一场梦。"
"政民呀。"
"申海芸,是不是?这只是一场梦,对不对?你说话呀,这是个梦,你告诉我!"
政民使劲摇晃我,催促我做出回答。他希望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梦,是谎言,不是真的。他的眼睛在恳求我。他的眼睛与我相对,最后,他先避开了。他似乎从我绝望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切……
"我恨……上帝。"
"……"
"你想让我相信这些吗?如果你现在告诉我这些不是真的,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放我走吧。"
"放你去干什么?你为什么做出好象真的要死的表情?我该怎么办呢?事情突然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呢?"
放手吧,政民呀。我最不想让你看到我最后的样子。我本来是想悄悄地离开你的,我宁愿你一直相信我就生活在这片蓝天之下的某一个地方,舒舒服服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以后就算你想看我,想听我的声音,也不可能了,这太残忍,太让人伤心了。让一个心地柔弱的孩子承受如此深重的苦难……未免有些太残忍了……
"申海芸,你陪在我身边,哪怕一年也好……不,只要一个月就行。你刚刚出现在我面前,又突然消失,我该怎么办呢……"
政民咬紧牙关,紧闭嘴巴,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素怡忍不住转过头去,自言自语了几句什么,紧紧攥起了拳头。
"我不要求你笑,也不要求你帮我,也不会要求你忍住眼泪,只要你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就好。请你给我机会,让我承受这些日子以来你在我身边承受的痛苦。"
傻瓜,哈啊,你这个大傻瓜。我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哈啊,老天爷,您看见了吗?我们是如此相爱,爱到无法呼吸。我们爱得每天都流泪,可是您为什么要让我们分开。请您保佑我们的爱战胜死亡和离别,帮帮我们吧。保佑我们……我虔诚地期盼我的祈祷能到达高高的天堂。政民突然把我推开,低下头去。
"秘密的项链……"
两条银色项链在我们两个人的脖子上闪闪发光。时隔十年的重逢,项链似乎也开心地散发出光芒。政民用他潮湿的手轻轻拿起自己的项链,缓缓向我的项链靠近。我这才看清楚,两条项链放在一起,看起来像一把钥匙。政民的项链尖部就像一把钥匙,我的项链旁边有一个小洞口。果然不出我所料,政民的小项链进入我的项链里面,我的项链很轻松就被他的钥匙打开了。
"天啊……我戴了十年,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当然了,因为这是秘密项链。"
我的小项链上缠着一张像是明星贴纸的长形纸条。我小心翼翼地把项链拿下来,解开了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纸。十年前政民歪歪扭扭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
"不要太感动,否则我会很尴尬的,嘻嘻……"
怎么办呢?我好象已经被他感动了。那是他用铅笔吃力地写下的小字。我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生怕那张纸会被眼泪沾湿。
--新郎:河政民;新娘:申海芸,我们结成夫妇。我亲爱的老婆海芸,我爱你!--
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傻瓜,字写得乱七八糟……却如此露骨地说爱我。哈哈……他说他爱我。我莫名其妙的笑声很快就变成了眼泪,政民一把抱住了我。
"海芸老婆,我爱你。"
"呜,政民呀。"
"我们这样在一起,感觉好象真的回到了从前。是不是?我们多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
我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在轻轻颤抖,我把筋疲力尽的身体靠在政民身上。他紧紧地抱着我冰冷的身体,我感觉到了他剧烈的心跳,这让我感到无比悲伤,我的鼻尖情不自禁地红了。就在这时,我们默默地彼此拥抱。就在这时,素怡突然把政民从我怀里推了出去,他抬头看了看素怡……
"我。"
"……"
"我怎么办?"
"你是安素怡,我是河政民,陪在申海芸身边的河政民。"
"……"
"现在真的出现了,就不需要我这个替代品了,是吗?可是怎么办呢?我现在除了你这里,也无处可去,河政民你不是也知道吗?"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望着眼里含泪凝望自己的素怡,政民轻轻地皱起了眉头。不一会儿,他又把视线转回到我身上,推开了素怡。
"我不去,我不会到你身边去的。"
"哈啊,河政民。"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知道他不是村姑,而是真正的申海芸,你什么都知道,但是你一直在欺骗我。你让我讨厌她,你故意策划了这一切,让我离不开你。而且,当我傻傻地上了你的圈套的时候,申海芸,真正的申海芸却按照你的计划,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每天没日没夜地哭泣……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没有用,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