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安静无声,并未看到太子本人的身影。只有二个书吏立在案前,一个在磨墨,一个在壁边翻检书籍。琉璃玉案上堆着各式名帖,并数十方金宝墨砚,象牙笔筒,笔海内插的大大小小毛笔犹如树林一般。真个不愧是太子读书地方,再加上案上一炉熏香,香味清新,燃的袅袅娜娜,更让人心沉气平。
见我进来,二个都上前来行礼:“公子,殿下吩咐奴才等候多时了。”
我点了点头,其中一个稍瘦削的笑着道:“殿下身体不适,先回东宫歇息,吩咐奴才侍候笔墨,让公子代殿下将这卷《大华经》抄完。”
“大华经?”我接过来一看,经书泛黄,中间已呈散页,被小心翼翼地收定在一起,看来有些年代了。
无奈,既然是侍读,要我抄经书,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得在案边坐了下来。
翻开那已经抄了一半的卷本,只见字迹英秀挺拨,笔力丰利,一手端正小楷写得十分出色。细细观看,秀雅下面又隐有虎虎生气,而且前面二行看起来墨迹似乎刚干。
正在磨墨的书吏看到我的神色,笑道:“这前半部分都是殿下亲自抄写的,吩咐公子接着后面抄录就行了。”
我手中笔一抖,差点没掉下来,竟是太子亲自抄的?
刚刚三柱儿跟我说他天生智障,时好时坏,眼下这一手漂亮的字居然是出自他手?想到他英挺过人的外表,我疑惑重重,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下笔,反正是逃不掉了,就尽量用最工整的笔迹来吧。好在原来毛笔字学得并不是太差,边上的书吏看见我一路抄下来,不由地点头赞赏。得到肯定,我也放开了手脚,抄书这玩意儿并不是苦活,原来在学校时,一本小说,只要喜欢,我能拼着晚上的时间躲在被窝里全抄下来。
抄完一页,看看自己的字迹和太子的比起来,清秀有余,笔力不足。
本想改进一下,想了想还是按照现在的样子抄下去,若是强行更改,只怕会适得其反。
边上的书吏极体贴,不时帮我扇风递水,看到一页抄完,马上主动帮我翻到下一页。
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其面孔十分清秀,约十七八岁,生的白白净净。不禁心中略生好感:“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长生。”他微微红了脸,模样倒是大方。
“长生?”我在纸下写下,“这个?”
“是。”他笑了笑,“奴才自小身子弱,家里怕养不活,便取了长生这个名字。进了宫后,被殿下挑到身边,说奴才这名字听着舒坦,就一直用着了。”
“哦,你识得字?”我偏头一笑,看到他有些愣神,赶紧收起笑容低下头继续抄。
这苏青墨可是个容貌无双的女子,你这样冲着人家乱放电,肯定会出事。我按下心中偷笑的冲动,笔下游走如龙。
“奴才本不识字,只因长年在这英华书院供事,方才认得几个。”
“公子。”又抄了半页,一直在殿侧检放书籍的另一个书吏走了过来,抱着一堆书,先行了礼,又道,“殿下吩咐过,公子若是抄写累了,可以看看这些典籍,这都是殿下特意吩咐奴才准备的。”
我看了看那一堆书,好家伙,足足一尺来高,真不知是让我放松还是加压。不过嘴上却不并好表露,只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书吏将书一一理好,堆放在我身侧,“奴才先到殿外候着,公子若有需要,只管叫一声便是。”
我点了点头,他低身退了出去,留下长生侍候在身边。
长长二页写下来,手腕也有些酸了,其实抄写经书还不是一般的简单,里面不仅字符生僻,那些句子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透。
我看了看,轻微嘀咕了一句:“真想不通殿下为什么会想到抄这个。”
“公子可别小看了这个。”长生耳朵尖,笑着道,“这可是华音寺的珍藏,因现世只存有这一卷,所以殿下才亲自抄写,以求祈福。”
“以求祈福?”我摇摇头,“为什么你们这些人都喜欢把希望寄于神佛呢?”刚一出口,看到长生震惊的表情,赶忙改口:“我是说殿下神明英武,本就是皇家之人,自然生来就神泽恩厚,用不着这些虚佛理数。”
“殿下自六岁起就身子不适,时常惊梦,太医院几代名医都诊断不出结果。皇上只好让殿下自小就修行礼佛,以求避祸。”长生轻声说着,看我的目光中露出些微惊疑。
我强作镇定,装作恍然大悟,也不便再答话。否则再来上几句口无遮拦的话,只怕要露了踪迹。
待前一页墨迹干透,继到后一页,手下抄了没几行,额头汗水却下来了。
这殿内有些闷热,长生机灵,一看见,放下手上墨砚,“公子,奴才去给你备盏冰露来解解暑。这英华殿因平日只有殿下一位在此读书,又极少来,所以宫人就少了,伺候不周,公子不要介怀。”
我彼时也正口渴难耐,听他一说,自然好,便道:“那就有劳你了。”
长生给香炉又添了一把香,打了个千退了出去。我慢慢又抄了几行,觉得心开始烦乱,人家都说抄经易静,我这是怎么了,反而越来越坐不住。站起来转了二圈,还是有些心神恍惚,干脆放下笔,拿起案边的书翻了起来。
一叠书籍薄厚不一,一一翻开,前面几卷皆是土黄褚色,用了行书拓印,看起来颇为吃力。再看封页,更觉得闷热。便又放下,翻到最后一本,居然是石青底色,中厚一卷。心中欢喜,便拿了起来,看那格录,我原以为是些诸人传记之类,谁知一翻开,居然上面四个厚隶大字:“皇室宗卷。”
心下一惊,这可非同小可,皇室宗卷岂是任意人能看的?除了宫中书院秘吏和皇家人外,外人一般可不容易看见。眼下却放在这桌上,不知是何用意?
心下惶然,想了一想,顺手又放回去。稍座片刻,长生却还不见回来。
抬头向那殿门口望去,只见空旷无半点人影,明黄帐帏稍动,却连一丝风也吹不进来。想了一想,心下一狠,正道是没人,我就暂且看一看又如何?反正是书吏找来放在这桌上的,也不枉我解一解这心中奇痒。自从到这里来,一天比一天发现这大齐皇族古怪诧异,眼下不失为一个探寻的好办法。
徒然翻开一页,只见书录工整,皆是用厚重大方的古隶体。看着平缓厚实,倒不失皇家风仪。
细细读下去,这才得知,原来这当今皇族一脉竟然是上官氏。
上书,天昭十二年,大齐始祖上官恒出身将门,因不满朝廷日益穷奢极欲,在被奸人所害之时,愤而起兵杀前卫后主,在雍州自立为王。从此一呼百应,起兵南下,不出三个月,就令前卫兵败如山倒,一路尖锐,势如破竹。并于次年四月一举夺权,封候称王,建立新政,是为大齐。取万事俱全,功德圆满之意。
看到这里,我摇摇头,看来这大齐先祖,也是极功好德之人。要知打天下远比守天下容易,只是最始的一个开国立业,又怎么妄称万事俱全,功德圆满?
正暗自臆想之时,眼角却忽然瞥到殿角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抬眼正望去,却仍只是书壁林立,伴着金黄帐帏,并无他人。心下奇怪,疑是自己眼花,复又低下头,眼角余光却注意着那里,果然翻书不过二页,便见一道杏色身影越过帘帏,脚尖一点便向殿外去了。
我心下了然,看那身手,玲珑利落有致。一早进来,除了守在殿外的香琼穿着杏色宫装之外,还会有谁?只是心中却不解,为何她会在这殿角窥视,难道是为揭发我私自阅皇室宗卷之罪?
想到这里,心下微动,待要放下手中书册。又想反正已经看过,纵要治罪,多看少看也无妨。索兴趁此一并看个痛快。怕时间紧急,来不及一一细翻看,便直接往后翻到当今这一朝的宗录上。
只见上书,当今女天子名讳上官锦凤,十六岁登基,执政四十年有余。因其父上官天成好喜姝林,后宫繁复,至膝下无子,只留上官锦凤一位皇女,不得已才立为储君,并于四十八岁时染病驾崩,此传位于她。
这可真是奇事,我忍不住捂嘴偷笑,原来这当今女皇的父亲是一个好色之鬼。
好喜姝林,说穿了,不就是好女色吗?
后宫繁复,至膝下无子。不就是因为纵欲过度,昏喜女色,致后宫混乱,只怕是佳人虽多,却个个勾心斗角,暗中残害皇嗣,导致了可怜的皇帝连个儿子都没留下吧?这简直和汉朝成帝相差无二,估计只差没干出燕啄皇孙的昏举了。
我心中鄙夷,想到这唯一存活的一位女皇帝,一看,原来是上官天成的元配令狐皇后所生,那时上官天成还是太子,并未称帝,所以有幸生下皇女上官锦凤。后来只怕是新颜俱多,上官天成也无心再迈进皇后宫中半步了,所以一个寻欢作乐的皇帝生涯,膝下居然只得了这一位皇女。
心中感叹一番,再看,今吾皇上官锦凤,膝下三子二女。大皇子上官重光自小聪慧过人,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却在元圣四年疯病忽犯,亲手诛杀了太子妃林氏,后又砍杀宫人多名。至此,引起朝中动荡,民怨沸怒,皇帝不得已废之。
皇二子上官重业,在十岁那年忽染腥热,久治不医,后亡。
皇三子上官重瑛,天生俊朗,少时多才,却在六岁时突犯痴颠之疾,经医治好转。却从此性情悲喜不定,于宫中人人皆知。后在重光太子失德之时,不得已被皇上册立为太子,只是痴颠无常,令人不甚满意。
后面依次是二位皇女和一些亲王的介绍,二位皇女都以许配附马,迁至宫外。另有亲王各异,目前皆驻守在各自署地。
我将书册搁下,脑中渐渐清明,原来太子这傻孩子名叫上官重瑛。上官氏居然是皇族,只是当初开业的上官恒估计怎么也没有想,如今到了这一代,上官氏族中竟会有这重重灾难。眼下皇朝看似平静无异,其实下面暗流滚滚,按这样的情势发展下去,只怕早有人在暗中窥视这大齐基业了吧?
往椅背上靠了靠,觉得头脑有些晕沉,似乎比刚才更严重了些。
刚想站起身走走,却突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进。不对啊,这皇室宗卷所记之事,怎么看也不像是正规皇室宗录。就拿我们现在看的这许多史书来说,真正历朝历代的帝王诸事,就算明明是昏庸无道,所记之人,碍于皇家威严和脸面,也只能捡了民众称道的好事来说,其中许多真相隐晦,都会隐笔带去,是史书官吏所不能直言之事。为何此书上,竟然连皇子疯狂杀妻之事都一尽详录?还有先帝好色,致膝下无子承担皇业之事,这可都是平常人所不提的丑闻,为何却偏偏一字一句道在这书上?
我背上发凉,伸手去翻那书,刚刚只顾看得心急,现在才发现像上官天成,上官重光这些皇族怪异之人的隐晦事宜,竟然都是以简注方式在后面另外批注,似乎是专门指出好让人留意的。
心中震惊,手一抖,将书册扔在桌上,如避猛虎一般拨开,只觉冷汗淋漓,身躯酸软。这分明就像是一个设好的圈套,在等人往里钻,难道一切,竟是针对我来的?
身子一软,往背上一靠,感到温热呼吸在耳后扫过,还未回头,一个空灵略带笑意的声音响起:“都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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