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新旧掌门交替,宴请仙界诸派,无论是大派小门,应邀之人不计其数。
短短一日间,寂静宽广的蜀山顶部已然是人声鼎沸。
时值午后,天气晴朗舒阔,云虚子并未将宴会主场设在若干殿宇之中,反倒在偌大的露天演武场摆上玉案矮几,场边数棵在风中摇曳的乔木,时不时有浅色的花瓣洋洋洒洒的落下几片,意趣十足。
安神羽和洛寒衣到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到齐。
这一次洛寒衣清楚的看到人群里有人惊诧有人迷茫,只有坐在上首的数人在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坐在首位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更是朗笑出声:“无念仙尊大驾光临,看来我蜀山今后定是会福泽深厚啊!”
想来这个就是那个即将退位的蜀山掌门云虚子了吧,洛寒衣默默想到。
之后众人才算是纷纷醒悟,即刻起身见礼。
说到底也是因为安神羽的名号虽然人尽皆知,但一则他本来就不喜欢出门,又没人比他活得久,见过他的除了少部分天资好的都死的差不多了;二则他此前已经闭关多年,更是不曾出来走动,就算是在九华宗里,没见过他的门中弟子也不少。
安神羽一甩衣袖,淡淡说了句“诸位请起”,就不急不缓的迈着步子,拉着洛寒衣从空中直接走到云虚子之下右边的第一张玉案前坐下。
众人再次落座,便有身着道袍的蜀山弟子鱼贯而入,将各色酒水菜肴端上案几。
与此同时云虚子站起身来,对着在座的人作了一揖,朗声道:“掌门继任,本不是什么大事,知会一下大家便可,不过老道今日借此事广邀仙界诸贤来我蜀山一聚,实则是趁此良机,在大限将至之际,与诸位最后再把酒言欢一番。”
取了一杯酒握在手中,云虚子接着说到:“众位能够前来,特别是无念仙尊驾临蜀山,”他抬手朝着安神羽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老道十分感激,在此敬诸位一杯!”
云虚子将手中仙酿饮尽,下面的人们纷纷起身回敬,口中不停说着“言重”“不敢”等字眼,只唯独上首十数人淡定饮下杯中之酒。
虽然云虚子已然命不久矣,但无论是他安神羽之下第一人的修为,还是身后庞然大物一般的蜀山仙门,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怠慢的,当然没几个人敢受他的礼。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老道虽道行浅薄,但无意间窥破半点天机,往后不久,仙界可能将会迎来一场乱局……”
云虚子话音未落,场下已是一片喧哗,绝大部分人都是一脸惊骇懵懂不可置信之色,质疑之声更是此起彼伏,要知道能够谈得上仙界乱局这四个字的,这乱局必定会波及整个仙界!
然而仙界已经平静了近万年,虽然这平静底下不可避免有些争端杀戮,但终归算得上风平浪静,谁也不肯相信动乱说来就来!
要知道所谓动乱,那是要死人的!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十个八个,而是一片一片的!
而看到云虚子再严肃不过的面容,坐在洛寒衣附近几桌的“老家伙”们也纷纷变色,脸上的凝重十分明显,都没能端住高手的架子。
“仙尊,此事可是当真?”洛寒衣对面斜下方案几后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朝着她师父遥遥一拜,低声问道。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都聚集在安神羽身上,看到的只有他不起波澜的神色。
安神羽手中还捏着酒杯,闻言也并未去看对方,只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轻轻开口,声音不大,但话语却响彻场中每一个人的耳畔。
“勿需多想,乱中有序,不会有事。”
所有人纷纷松了一口气,看向安神羽的眼神越发敬畏,窥破天机,谈何容易,没见云虚老道只看到了一丝半缕就已经恨不得嚷嚷到全天下都知道了吗?
仙界第一人的风骨,只能说当之无愧!
只有云虚子不经意瞟过安神羽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意。
低着头的安神羽不介意当然也不会去注意,而众人更是不可能看到。
“正如无念仙尊所说,有乱但不会有事,老道之所以会将其点出,想来大家都知道,蜀山最近几辈并无天姿卓越之辈,而老道即将离世,蜀山……”
上面云虚子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洛寒衣却完全没注意到他都说了些什么,她端坐在一旁,一双眼睛错也不错的盯着自己的师父。
她想起刚刚云虚子爆出仙界会乱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她师父的神色未变,只有一直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的她知道,那一瞬间她师父的眼中分明极快的闪过一丝暗色。
她并没能分辨出那暗色中所携带的情绪,但她知道,她的师父其实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平静。
动作麻利的给安神羽空掉的杯子里蓄满酒水,洛寒衣淡淡一笑,将脑中杂念一股脑全丢掉,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次专注的看着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的安神羽。
千年前,她的师父雾隐是不喝酒的,或者说不是不喝酒,而是她从未见过他喝过,但面对此时把酒当水一样喝下的安神羽,洛寒衣脑中再也没有出现他不是她师父的念头。
这几天在九华宗里,她并非是毫无收获的,为了获取真相,不擅与人相处的她费尽了心力与门中的弟子交往,她其实能看出大部分人都不怎么待见她,但碍着她作为师父的弟子,在辈分上整个九华宗她足以傲视全门排到第三,除了掌门祁寒,所有人都要算作她的晚辈,所以她想知道的,也不怕没人告诉她。
无念仙尊安神羽,年龄在六千还要往上,稳坐仙界第一人已有近五千年,他于三千年前闭死关意图突破壁垒,其间是否曾经出关过没有人见过,但有很多人看到过,他一千年前受伤而归,虽然他无论何时都像是高山之雪一样尘埃不染,那一次却不是一个两个人看出他受伤,只能证明他受伤实在太重。
洛寒衣清楚的知道,她师父雾隐隐居到迷踪谷差不多也是三千年前,一千年前她出事,时间上亦是刚刚好。
还有就是,无念仙尊修习的混沌心法,乃是六界之中独一无二唯一的一份,而洛寒衣再清楚不过,她师父的功法,恰恰就是混沌诀!
很多细节洛寒衣无从查证,也不想去纠结,她只需要知道,安神羽和雾隐,从始至终就是一个人这件事就足够了。
无论这其间到底有多少疑问没有解开,也不管之中有多少谜底没有揭露,于她而言,只要师父还活着,就什么都可以忽略,什么都可以不去在乎!
洛寒衣无意识的摩挲着腰间从未离身的乾坤袋,淡淡的想,曾经那些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异常终于有了解释,为什么当年嗜血如命的赤色天池在师父手中却毫无反应乃至萎靡万分?为什么师父身上的温度常年温凉得恰到好处从未改变?为什么他隐居人间,却对各界密闻了如指掌?为什么最后的最后,他消失的模样像极了一道消逝的光影?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无念仙尊安神羽的一道分身!
因为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所以赤色天池对他不仅生不起半点食欲反而厌恶至极!所以身体的温度不刻意去做就不会改变!所以,失去生命以后确实可以算作一道光影!
因为是分身,所以本体知道的他全都知道,所以他对六界所有的事了然于胸。
洛寒衣双眼放在安神羽脸上不肯错开,思绪却在不经意间不断拉远,直到头顶被修长的手掌轻拍,才在安神羽微含无奈的目光中拉回思绪。
才发现云虚子慷慨激昂的讲话早已结束,宴会也已经开始,洛寒衣朝着安神羽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执起玉筷夹了一块面前色泽莹亮的肉块放进嘴里。
这肉来自一种形似麋鹿的巨型异兽,此异兽力大无穷性情略微暴虐,但它胸脯处的肉不仅口感鲜嫩味道鲜美,更有淬炼身体的奇效,即便是在仙界也是很少一部分人才能吃得上的,蜀山特地拿出来招待客人的东西,确实是有几分珍贵的,而洛寒衣之所以能够吃出来,也是因为这肉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餐桌上。
那个时候的味道,比现在,可要美味多了!
洛寒衣忍不住再次抬头去看安神羽,回忆他曾经在厨房里手持锅和铲的模样,有几分啼笑皆非,更多的,却是深入灵魂的暖意。
安神羽在洛寒衣的目光中细微的侧了侧头,恰好捕捉到她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依恋,于是他夹了一条细细的章鱼腿模样的东西放进洛寒衣碗中:“尝尝这个,味道还不错。”
洛寒衣看着碗中的物体,神色间有几分愣怔,随后极快的扯出一个笑容轻声回到:“好。”
然后低下头,将这块感觉并不算好的肉块缓缓放进口中,囫囵几下吞下肚中,顺着耳边滑下的发丝遮住了她此时伤感的神情。
因为分身的消失,所以回归的记忆不算多,所以无论是对她还是曾经对她了如指掌的习惯喜好,都,记不住几分了吗?
她对软体动物天生带着恐惧,所以从来不会吃这种模样的东西,因为哪怕已经制作成菜肴变成细小的一块一块,她依旧会感到害怕。
当年的雾隐是绝不会允许这些东西出现在她面前,而现在的安神羽却会将它轻描淡写的放进她的碗中。